小杰

小杰离开这所学校已经快三年，我时常想起这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男孩。每次和同事们谈起他，几乎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对这个孩子充满怜爱。
从乡村中学调到这所县城小学，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的转折点。新的单位，新的同事，学生从十多岁的初中生换成了六七岁的低年级小学生。诸多不适，和仍在乡下工作的旧同事们说起时，她们调侃我是吃了葡萄也说葡萄酸。工作是生活中必须近身互搏的对峙，没有退路，所幸的是孩子们尚小，看不出我的窘迫，每天仰着花朵一样的笑脸：“老师好！”“老师好！”脆生生的嗓音，不带一丝扭捏的天真和单纯，和校门外遇到的面孔相比，他们是一双带着魔力的手掌，柔软地抚摸我的躁动和不安。这是作为教师独有的享受。
第一节课是认识厘米。孩子们都想在新老师面前好好表现，就如同当年的我自己。每提出一个问题，面前刹那间竖起一排排小手，像一片小树林。有些孩子甚至急得从课桌上站起来，嘴里大声叫着：“老师，我来我来！”这是大孩子和小孩子的区别，并不是我的课上得有多好，却令我欣慰和轻松。小杰坐在靠墙一个小组的最后一个，他一点也没有被我和孩子们的热闹打动。他在翻看一本不知道是什么书，视线一秒也没有离开过书本。可能是书上的内容令他开心了，白白净净的脸上漾起笑容，露出一排整齐好看的牙齿。有时候把书举起来，离眼睛更近些，笑容不见了，眉头蹙一会儿，马上又舒展开来，又是一排小白牙。我没有打扰他。课前班主任老师已经交代过，他是一个特别的孩子，不要把他和其它孩子一样对待。这节课，那本书就是他的世界。
我想着下课后去看看那是一本什么书，几个孩子围着我问这问那，我又忘了。小杰一手扬着一根棍子，一手举着一张撕得面目全非的白纸，从我身边经过，口中念念有词。若不是小小的个子和儿童的装束，他的姿势会让人想起乡间旧时被请来做法的道士。双眼一直朝着一个方向，斜视也没有给我一个。有孩子拍拍他的肩背，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反应，径直走到门外去，混进了走廊上正在玩耍的孩子群里，在他们中间穿梭。
他上课时也会不安静。有时会从座位上溜下来，在学生中间走动，望着每个孩子笑，或者把一张撕碎的纸片之类的小玩意放在某个孩子的课桌上。有时会念叨很长一串语言，吐字不太清晰，听不太清。有时候会突然把声音提高八度，惹得每个孩子都扭过头去，好奇地望着他。孩子们从不觉得小杰和他们不一样，若是他影响了他们写作业，他们总会大声向我告发他的劣迹。这是我最头疼的事情。如果我是一个牧羊人，羊群中有了一只患上绝症的病羊，跟不上迁徙的步伐，或许我能把这只羊处理好，可他是一个孩子，我的学生。
初来乍到，我很想把自己的工作做到最好。有一次他正在撕纸，试图把碎屑扔进墙角的垃圾篓里，那些白色的碎纸片，当然不理解他的心思，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星星点点。我想装作没看到也来不及了，好几个孩子举手告发他的“恶行”。我不禁轻声呵斥了他几句。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没说话，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没有表情，仿佛又有敌意。我向这双太过清澈的眼睛投降了。他有一个我无从知晓的世界，我走不进去，我的职业道德也不允许我侵犯他。他没有错。
那天放学时，孩子们照旧排着队走出校门。小杰慢吞吞地走在队伍最后，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突然间他笑了，跑了几步，奔向一位头发花白的妇女。她有一张慈祥的脸，穿戴很普通，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在我身边不远处蹲下来，把小杰搂在怀里。他突然掉过头来指着我说：“妈妈，这细（是）老西（师）！”女人很艰难地直起身来，对我微微点头，满脸歉意：“新来的老师啊！不好意思，我不认识，这个孩子给您添麻烦了！”我随口答了一句：“不麻烦啊，小杰挺乖的，很听话！”这句话让小杰笑了，他拉着妈妈的手，大声说：“妈妈，老西（师）说我好听话呢！”妈妈也笑了，不停地向我表示感谢，然后跟我道别，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提着书包，慢慢走出校门。母亲一瘸一拐，孩子手舞足蹈，两个背影，让人有些心酸。她的感谢让我惭愧，我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呢？
听知情的同事说起过小杰的家。父亲是盲人，也是一个知名的算命先生。这个每天风雨无阻来接小杰的残疾女人，并不是小杰的亲生母亲。有人说，他是父亲为了传宗接代，和街上流浪的女疯子苟合后生下的孩子，而后那个女人便不知所踪。还有人说这是瞎子从街上捡回来的弃婴。前一种来历是一个有庞大想象空间的故事，但我选择相信后者。那个面相并不丑陋的残疾女人，也许是为了生存才和这一对特殊父子组成了一个家庭。但是小杰每一件衣裳每天都是干净的，他的脸，他的双手，甚至那个旧书包，干干净净，还有缝补过的针脚。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从认识小杰的母亲那天起，他对我亲热了许多。上课时会突然很亲昵地叫我一声：“老西！”或者在下课后跑来拉拉我的手，给我一些撕成了我看不出形状的纸片，还给我看他画的画。画的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在我眼里就是一些线条和色块的堆积与重复。但我给他的赞扬是衷心的。我每次要他画画，他都能专注一整节课，让我顺利地完成教学任务。他会主动给同学捡起掉在地上的铅笔和本子，会把别人不小心扔在地上的垃圾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谁的椅子倒了，他会马上跑过去帮忙扶起来。和别的孩子比较，他的这些小举动更自然。
临近暑假，天气炎热，我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讲台上方的吊扇坏了好几天了，我只好拿着备课本使劲扇风，企图驱赶一些暑热。忽然间感觉后背一阵凉爽，回头一看，小杰两手握着一本书，紧闭着双唇，鼓着腮帮子，很起劲地扇着。鼻尖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几缕柔软的黑发搭在额头。看我转过脸来，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好看的小白牙：“老西，我给你先（扇）风。”我忍不住笑了，伸手摸摸他的头，额上也有了汗意。我说：“孩子，别扇了，老师不热！”他睁大了双眼，使劲摇着头，很认真地说：“不，老西热，我不热！”
那一刻，我的感动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写成了一篇小短文，起了一个很世俗的标题：倾听花开的声音。我写了这样一段话：花园里那些颜色鲜艳香气袭人的花朵，吸引无数人去观赏，是情理之中的事。而造物主从来都不是公平的，我们无法要求每一朵花都能巧夺天工，但他们也是上帝送到人间的礼物。每一朵花都要开放，让我们弯下腰来，用心倾听每一朵花开的声音吧。无论这段话是否矫情，但写下这段话时，我没有做作。
算命先生搬了家，小杰也转学去了另一个学校。我和同事们说起他时，竟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的弱智，也是一种福。如果他是一个正常而聪慧的孩子，在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无论是哪一种传言，都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说不定他要背负一生，把他的生活压得变形，见不到阳光。
[ 本帖最后由 刘柠柠 于 2012-11-6 22:2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