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几何：三字经

　　第一次
　　那是假期前的最后一天下午，手机响起来时我正在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号码显示是“爸爸”，父亲2006年去世后，我就没爸爸了，好在2012年结婚后，就又有了一个。相对于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岳母，我跟岳父的关系客气到有些生疏。他是个很温和的庄户人，很多方面跟我父亲很像，除了对老婆的态度。我接起电话，直接问道：“小调皮，你又想爸爸啦?”那边传来天天的笑声：“爸爸，你怎么知道是我啊？”“因为我也在想你啊。”我跟他说。然后，我们聊了他午饭吃了什么，并再次确认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他。这是天天第一次独自给我打电话，而不是叶子在边上陪伴那种，但那一刻我很清晰地预感到就是他。当然了，逻辑分析我也知道那不会是岳父给我打的，他几乎从来不给我打电话，更何况叶子和天天如今正在那边，有事儿，肯定也是让叶子来打。我第一次给父亲打电话，应该是1999年，那年我刚上大学，用的是在学校里买的IP卡。大一那年宿舍里还没有电话，只好到宿舍楼一楼大厅那里的公用电话机，晚上总有人在排队的，我听到过不止一次，有男生在电话里哭。

　　热乎乎
　　晚上给叶子打电话，确认是否需要我带些东西过来，比如给岳父带条烟什么的。她一概否决了，然后远程操控我家的那台打印机，给天天打印了十来页练习题，让我带过去。就跟所有家用电器一样，打印机也是叶子买的，她用来给天天打印学习材料还有照片。“我不提醒，你也不知道给自己电脑和手机里装个驱动文件。”她那天还抱怨我：“万一哪天需要你打印了，你又不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活成了小时候娘说的那种“踹一脚动一动”的人，小时候的机灵劲儿和眼力见儿都没了。六点从家里出发，车上几乎没人。我打了个哈欠，又被口罩反弹回来，整张脸都变得热乎乎的。换了三辆公交后，就到了村头。下车第一件事儿就是摘掉口罩，本想顺手扔了，却没找到垃圾桶。地里的油菜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只在路边看到了零星的油菜花。玉米只有三十几公分高，还记得初次见到时，我还很惊讶，问叶子：“上海也种玉米的吗？”换来的自然是一个白眼。凉爽的晨风拂面而来，我脚步轻快，掠过一块块介绍24节气的标牌。这些节气，天天已经能背过一大半，当然是投机取巧那种，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然后是那些带大小的。

　　有事说
　　八点六分，拐到岳母家屋后的柏油路上，天天正在跑五十米，叶子在给他计时。看到我，他跑得更快了些，我也迎着他跑了过去。这是我去年十月脚受伤以后，第一次全力奔跑。接近时，我降低速度，把冲过来的他抱了起来：“天天，你都跑这么快啦？”对于我的跑步姿势，叶子是鄙视的，她让我又跑了一次，然后问我：“你们小学不教跑步姿势的吗？”我笑着回她：“我们那村里的小学哪儿教这些？跳绳都不教的，就只是每天绕着操场跑，或者给个球大家踢着玩。”我没给她讲丢沙包和撞拐，她对这些没兴趣。叶子吃过午饭就回上海了，这是我们事先说好的，趁着五天假期，她独自回去休息几天。我其实不赞成她认为天天跟孩子在一起没有自己的空间很累这种说法，但我理解她的那种感受。就像独处这事儿，有些人觉得自由，有些人觉得孤单。我陪着天天做题，跳绳，下棋，骑自行车，讲故事和玩游戏。晚上睡觉的时候，天天突然很严肃地跟我说：“爸爸，我有个事情跟你说。”“好的啊，什么事情？”我很好奇，他很少这个样子。“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喜欢你陪着。”他说道。

　　我喜欢
　　第二天，陪着天天画画，他画了一栋楼，每家都要有超广角电视和5G网络，又画了公交车，要有很大的显示屏。我拿起来说：“这画的一点都不好看，你怎么老是画公交车啊？！”习惯了被我表扬的小家伙愣愣地看着我，难过起来。我抱着他说：“爸爸刚才在扮演其他同学。你喜欢的，别人不一定喜欢啊。就像爸爸最喜欢吃饺子，而你最喜欢吃白斩鸡一样，大家喜欢的东西可以不同的。别人不喜欢你喜欢的，天天会难过吗？”他点了点头：“会的。”“可如果大家喜欢的东西都一样，比如爸爸妈妈如果也最爱吃白斩鸡，天天的鸡腿就要分三份了。”我摸了摸他的头：“如果大家都喜欢同样的小孩子，幼儿园放学，所有家长都只喜欢天天，都来跟我们抢怎么办？王子贤爸爸抱着你就跑了。”他哈哈笑了起来。“其他小朋友没有人喜欢，他们就只好一直在幼儿园，一个月都不能回家了。”我跟他说：“大家喜欢的可以不一样对吗？”他接受了：“可以的。”我又拿起那幅画，对他说：“不管别人是否喜欢，天天画的，爸爸都喜欢。”他开心地笑了：“因为爸爸是天天的爸爸啊。”这句话是我一直在跟他说的，不管任何时候，我会站在他这一边；而上面那些话，则是让他明白，他不能期望更不能要求，别人也这样。

　　炫成语
　　叶子给天天留了一个缩小版的棋盘，我跟天天下围棋和五子棋。放假前，他就已经明白了“旗开得胜”和“反败为胜”等成语，还在“常胜将军”之外自己杜撰了一个“全胜将军”。这次，我又给他讲了“出师不利”、“手下败将”、“全军覆没”和“片甲不留”。“爸爸，我要让你出师不利，杀你个片甲不留！”他兴奋地炫耀着新学会的成语，跟我当年一样，那是最纯粹的学习的乐趣。只是，希望这种乐趣能够保持地更久一些吧，其实有些时候，已经能感受到他的一些厌学心理。天天属于动手能力比较弱而且容易走神那种，这点随我们老张家，为此叶子给她抱了专注力的班。总体来说，老师的水平是很高的，课程内容也合乎逻辑且不乏趣味性，只是，教学嘛，总归不会完全是快乐而没有痛苦的，尤其是要突破某些极限的时候。对孩子来说，他咬牙坚持下去的东西，兴趣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对父母的爱和畏惧。因为爱，不想让父母失望，因为畏惧，不敢让父母失望。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多给他总结一些秘诀和方法，让他能够稍微轻松一些。这方面，叶子表现比我好，她教会了天天太多东西。原来不会跳绳的天天，如今能跳四十多个了。

　　找星星
　　五点多吃过晚饭，天色尚明。这几天上海气温高达三十四度，每天要跳两百个绳的天天每次跳完都汗流浃背，但他从未抱怨，因为是妈妈布置的任务。“他很爱很爱你。”我一次对叶子说。叶子愣了一下，在她看来，孩子爱妈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些事儿，叶子意识得不如我深刻，事实上，这辈子，愿意为了让我们高兴而去挑战自己极限的人，没几个的。我跟天天和他外公外婆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半个月亮。天天猜是初七，结果查了一下是十一。“十一，怎么会只有半个月亮呢？”天天迷惑了。“初六之前，月亮很小的，甚至看不见。”我给他解释：“初七左右才有弯弯的月亮出现，十一在初七到十五中间，所以是半个月亮。”他明白了，高兴地说：“过了十五，月亮又慢慢变小，是对称的。”我俩在夜空中找星星，却一直没找到，期间倒是有几架飞机飞过，有灯。最后，终于在西方的天空看到一颗明亮的大星，它一开始被邻居家楼给挡住了。我跟他说，那就是金星，早上在东边叫启明星，晚上在西边，也叫长庚星。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认对了，不过天天听得入迷，他喜欢“启明星”这个名字。

　　做美梦
　　这些天岳母很辛苦，她要干农活、给一家人烧饭还要给天天洗衣服。我就只是全程陪着天天，四五天里，总共也就烧了没几道菜。换下来的衣服，我本来想带回上海用洗衣机洗的，还是被岳母说了后，才自己动手水洗。岳母家有洗衣机，不过她只是用来给洗过的衣服脱水，因为觉得那东西洗得不如手洗干净。那天中午，我们吃的红烧蹄膀。我忽悠天天说：“昨天晚上你说梦话了，要吃蹄膀，奶奶就做了。前天晚上你说要喝鱼汤，昨天奶奶就烧了吧？”天天觉得很神奇，兴奋起来，计划着晚上要说“糖醋排骨”的梦话。“美梦成真”这个词，他也就此学会了。“你还要梦到自己跳了100个绳。”我在边上笑着提醒他。多运动，多喝水，小便自然也多。天天一想小便，就跑到院子里的菜园那里：“我要给西红柿增加肥料。”岳母在后边用上海话大声呵斥，大意是说小便是热的，会烫坏蔬菜。天天估计没听懂，或者没听到，仍然自顾自施肥。菜园很小，只有几个平米，种的18棵西红柿已经快半米高，还有略微低点的14棵黄瓜，最高的是16棵豇豆，须子已经盼到了竹竿顶上。豇豆和西红柿中间是两畦辣椒，岳母说：“是微辣。”天天恍然说：“是青椒。”岳母摇头说：“不是，是辣椒，微辣的辣椒。”这话，让天天糊涂了好久。

　　当父亲
　　叶子是四号下午回来的，她其实在家也没闲着，除了去闺蜜家吃了两顿饭，就是不停地整理和打扫。只要给叶子时间，她能把我家整理得比酒店还整洁。那天又是34度，叶子四处奔波着给岳父买电动车。岳父腿骨折了快两个月，当然还没全好，但是每天都得路几乎比我还多，还骑车跑去买菜。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我说了几次也就不再多说。下午两点吧，叶子带着电动车回来了，很漂亮，天天和我都很喜欢，而岳母却跟她小吵了一架，因为“买车花了3000”。岳母咬定别人家买那种1500块的也能骑，为此闹得她俩都很不开心。这是我家的真实情况，跟我老家那边的人情截然不同，在那边，孩子孝敬长辈东西，长辈嘴上说贵，心里总归是开心的；就算真心疼，也不会为此吵。吵得不轻不重，只是可以想像叶子的心情。因为节后也要给我买一辆，我就上去骑了骑，还好，很简单。最高兴地是天天，在边上嚷着让我带他去兜风。我一口答应，然后被叶子给批评了：“你先骑熟练了再说，没见这么当父亲的，完全不顾风险的吗？”她说的对，我笑着接受了，然后安慰天天：“等我成了骑车高手，我天天送你上学。”叶子生气是有原因的，就在我看孩子的第二天，天天骑自行车摔到路边沟里了，虽然没受伤，但终归吓了一跳。天天和我都想不出为什么会发生这事儿，很宽的路，前后都没车，他骑车也很熟练了，却就那么突然直奔沟里去了。他跟我说，当时走神了。幸好没事，人这辈子，真是需要一些老天照应。

　　长大后
　　五日午饭后，我动身回家，叶子和天天还要晚两天回来，因为电动车要上牌。吃过饭，我照例去洗碗擦灶台，天天跑进来跟我说：“爸爸，午饭只吃莴笋和米饭，我是不是很可怜？”我笑了：“你不是还吃了肯德基的鸡腿吗？妈妈每次回来都给你带好吃的，她很爱你啊。”小家伙不依不饶：“那是午饭前吃的啊，午饭就只有蔬菜。”其实，午饭还是有蹄膀和鱼的，只是因为是昨天烧的，按照规矩就没再给他吃，而这对于爱吃肉的天天，当然是煎熬。他确实只吃了莴笋炒肉，荷包蛋和米饭，另外一盘炒蛤蜊，他也不爱吃。我安慰他：“蹄膀是昨天的了，不能给小孩子吃了，你不是也要减肥嘛，再胖爸爸抱不动了，晚上，奶奶会烧好吃的。”他总算是放下了小小的悲伤，然后跟我靠在一起看门前的暴雨。“爸爸，我长大了，你就老了，到时候我一下班就回来陪你。”他突然跟我说。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感动不已，说：“好的啊，天天真好。”“爸爸每次一下班就回来陪我。”他解释说。孩子虽然小，但是他什么都知道。他还知道别人出100个亿，我们都不会换他，因为“天天是我们家的无价之宝”。“如果别人出一百亿换爸爸呢？能买很多玩具和好吃的，可以去很多地方旅游。”我逗他。“不换，爸爸是天天的无价之宝。”他很肯定得说。我知道，这些话做不得数的，长大后如何，天知道，但是，一个人，在你最爱他的时候，他也恰好最爱你，已经很幸福了。


河蚌赌徒
2020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