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娟

九月的阳光没有完全褪去盛夏的暑热。开学第一天，我穿着薄薄的夏装，仍然觉得热浪逼人。走廊上，教室里，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他们从各个村子来到这个镇上唯一的中学。地上，座位上，四处堆放着打成包的棉被和蚊帐。放着衣架和洗漱用具的塑料水桶，五颜六色，有的学生干脆把书本也放进桶子里。小学进入初中，对农村孩子来说，是一道“坎”，来报名的孩子们大多穿着簇新的衣裳。大人们穿着就不那么讲究了，卷着裤腿的，裤脚上沾着泥星和尘土的，穿着脏污的拖鞋的，泛黄的旧解放鞋破洞里露出脚趾的，甚至敞着衣襟的，应有尽有。他们可以自己穿得随意一些，但是绝不会亏了孩子。从村小来到镇上的中学读书，对他们而言，就像是从乡村来到了城里，尽管这只是一个仅有一条街道的镇。

小娟的奶奶穿着一套棉布碎花衣裤。第一次见到小娟，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子。穿着白得耀眼的短袖衬衫，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尖尖的小下巴，乌黑柔顺的头发扎成马尾，一双好看的双眼皮大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没有经历过一丝人间烟火，静静地望着我。那时整个教室像一个热闹的集市，而她与众不同的安静令我惊讶。这是一个才满十二岁的女孩子，怎么会像一池没有任何涟漪的秋水？


第二天晚上班会，要选出班干部。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连续抽打的陀螺，有些累了，头昏脑胀。站在讲台上简单交代了选举要求，找出一个本校同事的孩子做主持人，搬来一把木凳，坐在教室前面靠窗的位置。夜风徐徐，从窗外吹进来，清新，舒畅。六十多个孩子，每个人只要说一句话，也能在几十平米的教室里制造出高分贝的声浪，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小娟，那个安静的孩子，就坐在第一排，离我不到两米。我能感觉那双清澈的眼眸，大半时间都在看我。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然后走上讲台，用力拍拍桌子，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我大声说，大家觉得选小娟当班干部好不好啊？她显然被我的话吓住了，睁大了眼，看着我。孩子们马上和自己邻桌的议论起来，我听到有人说可以啊，小娟的成绩很不错的。这是一个和小娟同村的学生。我接着说下去，那大家觉得小娟适合做什么呢？叽叽喳喳，教室里又像溅了水的油锅，噼里啪啦，举手的，拍桌子的，大声申述的，混成一片。我看看小娟，她低着头，十个手指互相纠缠着，有点不知所措。


最后的投票结果，大家选她做了卫生委员。我要求每个当选的班干部说几句话，轮到她了，她站起来，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一排短而整齐的刘海，就像一道门帘，挂在她白净的额头上。我说没关系，大家都信任你呢，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她昂起头，望着我，紧闭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来。下课铃适时响起，我宣布下课，孩子们纷纷走出教室，她慢腾腾地走着，落在最后，我叫她留下来，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她跟在我身后，好像挤出来的声音：“老师，我……”三个字，音调从高到低，最后融进夜色中，没有了声响。我转身摸摸她的头发，说没事的，我相信你做得好。她怯怯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朝寝室跑去。


卫生委员是一个吃力的行当，每天清早和傍晚都要督促同学整理和打扫。教室，走廊，寝室，学校分摊的公共卫生区域。学校的检查要是出了差错，会扣除班级几分，最后还要联系上我的经济收入。小娟只在我身后跟了一个星期，已经记住了这条流水线的每一个环节。早饭和晚饭后，常看到她瘦削的身影，从楼上到楼下，从宿舍到教室，跑个不停。渐渐地，我发现她不再是一个人跑来跑去，总会有一两个同学陪着她。那浅浅的笑容，不知不觉中成了她脸上悄然绽放的花。我规定她每天必须向我汇报一次，她的话语从简短零碎，慢慢穿成一串有光泽的珍珠。半个学期过后，全校都知道我班上有个成绩优秀、有礼貌、爱干净的卫生委员。我常常在办公室津津乐道，将小娟前后的变化讲述给人听，一遍又一遍，仿佛那个有了进步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我的春节假期在乡下度过，平静而舒适。开学第一天，小娟和奶奶第一个来报到。她穿着崭新的大红色羽绒棉衣，围着厚厚的毛线围巾，略带腼腆的笑着和我打招呼。奶奶告诉我，儿子和儿媳妇出去打工时，小娟只有三四岁，好几年没有回来过年，今年一起回来了。给孩子买了好几件新衣服，一大堆零食。儿子正月初六出发去工厂上班，媳妇请了假，留在家里等小娟开学之后再离家去广东。这里很多学生的家庭都是这样的模式，父母在外面打工，孩子和老人留在家里。奶奶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临走时非要塞到我手里。我推脱不掉，只好收下。沉甸甸的口袋，用细麻绳系着袋口，打开一看，一大块熏成棕色的腊肉，少说有四五斤，还有一塑料袋晒干的花生。


新学期第一节课是我的课。小娟不停地望着窗外，或是向门口张望，急切的眼神，一副坐卧不安的神情。我很想问她，在盼着谁来，下课时，居然忘记了。第二天逢镇上赶集，上午有很多家长买了吃的来到学校看孩子。我的课堂不得不经常被打断，我有些厌烦，也不得不如此。这些年龄普遍偏大的家长，说再多学校的规则，也不一定人人都记得住。小娟的神情和前一天一样，还显得有些焦躁，大大的眼睛直盯着教室门口。我叫她读单词，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的那一刻，视线依然停留在门外。我有些生气，一连串愤懑的语言直冲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我猛然想起奶奶的话，明白了这个小女孩盼望的人是谁。那个粗心的母亲，可能是没有来赶集，或者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一个想妈的孩子，被狠狠地忽略着。
下午小娟来办公室找我请假，她要回家。我没有追问缘由，允许了。十几岁的孩子根本不会掩饰内心的喜悦，她笑着答应我会注意安全，转身一路小跑，冲出校门，转个弯，看不见了。冬末春初的夕阳，余晖点点洒落在校园内外，看着也觉得温暖。隔天她返校时换上了一件鹅黄色的棉衣，衬着她白皙的肤色，格外漂亮。手里提着一包零食，急匆匆地走上三楼，脸颊上泛出了两团少见的红晕。我站着教室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个喜气洋洋的女孩，拆开零食包装，给邻座的同学派发吃的。


这天下午还没到放学时间，她又来办公室请假，要回家。我说你不是昨天回去了吗，怎么今天又要回去？她手指着校门方向说，妈妈来接她了。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站在学校商店门口。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她的眉眼和小娟相似，个子不高，说话间显出几分拘谨。我答应了母女俩的请求，小娟紧紧抓住母亲的胳膊，挨着母亲的头，说着笑着离开了。


第二天下着小雨，寒意袭人。她返校有点迟，第一节已经上课，她才在奶奶的陪同下急急忙忙走进教室。奶奶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解释说没有赶上来镇上的班车，只好租了一辆摩托车送她来学校。小娟无精打采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双唇紧闭，默默打开课桌，拿出英语课本。奶奶临走时站在教室门口大声交代，没事就不要随便请假回去了，家里都忙，没时间送她。我听着，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个老人家在说我。


下午放学，孩子们有说有笑，拿着饭盆，走向食堂。小娟没有拿饭盆，走到讲台边，告诉我，她想回去。我拒绝了。我厉声告诉她，不要随随便便就请假回家，要以学习为重，现在马上去食堂吃饭。她不再说话，头垂得更低，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大眼睛。我再一次催促她去食堂吃饭，看着她拿着饭盆，走出教室，我才放心离开，去食堂吃晚饭。


暮色无声无息，悄然如约而至，沉默的穹宇嵌着几颗含羞带怯的星星。每个教室里次第亮起了日光灯，乳白的灯光从每一个窗口流淌出来。晚自习铃声响起，走廊和校道上不见了孩子们嬉闹的身影，不甚整齐的朗读声，老师高亢的讲课声，在校园里此起彼伏。我照例要去教室里看看，孩子们到齐了没有。走到教室门口，数学老师正在讲题，讲台下第一个座位是空的——小娟不在教室里。我心里骤然紧张起来，打断数学老师的讲解，向学生们询问，有几个女孩子说，她回家了，吃完晚饭后走的。


我开始焦灼不安和害怕起来。五点半之后，小娟回家的那条公路便不再有班车，三十多里的山间公路，中间有很长一段路没有人烟。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孤身一人在路上，诸多潜在的危险，我不敢想象。如果出了安全问题，我将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和处理，越想越觉得心虚，也不敢和其他同事商量，回到宿舍推出自行车，出了校门。

到了镇上我才发现，一个人在暗黑的夜幕下骑自行车，还要翻越三十多里我不熟悉的山路，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我把自行车寄存在一个熟人的家里，找来一辆出租的摩托车，说了小娟家所在的村名，出发了。摩托车灯光霸道地撕开夜幕，向着目的地前行。凌冽的夜风呼呼地擦过耳畔，走出镇上几分钟，上了山间公路，夜色中的山林浓黑如墨，比夜空更黑。我唯恐错过小娟，吩咐司机开慢一点，左右顾盼，希望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又担心她出事，想着早点见到她便会少一分出事的危险，又催促师傅加快速度。憨厚的摩托车司机问了我租车的缘由，也不再多说什么，安慰我说不会出事。


黄土公路上很多坑坑洼洼，上坡，下坡，一路颠簸，终于在差不多二十分钟之后，在摩托车灯光里，看到了那个穿着鹅黄色棉衣的矮小身影。我欣喜不已，大喊一声她的名字，车还没有停稳，便跳下车来。小娟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才嚅嚅地叫了一声老师。

就着摩托车灯光，我看到她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这个倔强的女孩子，独自一人摸黑走了十几里高低不平的山路。我心里生出几分怜惜，走这么远的路，该有多累啊。可我还是狠狠地批评她，不应该不辞而别，要是出了什么事，这不是给我找麻烦？下次再不能有这样的事了！她再一次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我说跟我回学校去吧，伸手拉了拉她的衣服。她抬起头说，老师我想回去，这里离我家不远了。我说不行，必须回学校去。一把拽住了她。她没有动，说老师我想回去，真的想回去。我手里用了劲，又拽了她一把，说坚决不行。她还是没动，带着哭腔说，老师我想回去，明天早上去学校……我不想理会她了，把她抱上摩托车。我坐在后面，明显感觉到了她的不情愿，为了安全，伸手紧紧抱住了她，好像抱着一个战利品，穿行在夜色中，来时路上的忐忑，被我抛在了夜风里。


司机把我们送到校门口。下车时我看看小娟，才发现她满脸泪痕，大眼晴里噙着泪珠，映着路灯橘黄的光晕，微微闪烁。我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她还站在校门外，望着我。我说你进来啊，她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我只好回去拉拉她的衣服，说进去吧。她竟然往后退了一步。我有些恼怒，伸手拽住她的胳膊，用狠劲把她拉进校门。她踉踉跄跄，很被动地跟在我身后。教室在三楼，刚刚走到一楼，她的哭声响起来。我没有停歇，继续把她往楼上拉。她的哭声越来越响亮，走到二楼，我已气喘吁吁。我停下来，松开手，她已经哭得天崩地裂一般，好几个同事从教室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我们。


我几乎是暴怒的，又拖着她转身走进我的宿舍，关上房门。她蹲了下去，抱着头，哭声在房间里回旋。我叉着腰，大声呵斥她不许再哭了。她继续嚎啕大哭，根本不理会我。我使劲把她的手拉开，强行让她站起来。她整齐的刘海已经凌乱不堪，泪痕纵横交错，淌着清亮的鼻涕。整个房间被她无休止的哭声填满，我的烦躁已接近极限。曾经自认为能胜任这份工作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面前有了江郎才尽的沮丧。我找不出什么方法来制止她的哭，她近乎宣泄的哭声令我压抑。我打开房门，离开了房间，顺手把门关上，把她一个人和她的哭声留在房间。

下晚自习我才回到房里，她还站在原地，哭声终于停歇。她两手下垂，低着头，我看不到她任何表情。我问她话，她不回答，仿佛是一个冰凉的雕塑。我只好作罢，要她回宿舍去休息。


后来的日子小娟从没请过假，上课，她还是很优秀，工整清秀的作业令办公室的同事们称赞不已，但是我已经见不到她浅浅的笑。她一日比一日缄默，甚至经常忘记向我汇报检查卫生的情况。课间休息时我偶尔从教室经过，那个独自低着头静静地看书，或者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女孩子，肯定是她。窗外有风拂过，杨树叶哗哗作响，她却越越来越安静。我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我试图向她走近几步，她早就后退了几步，我只能远远地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三年后离开了我的视线。


十多年来，我常常想起那个晚上，当时我可以选择把小娟送回家，让她和母亲多团聚一晚。她只是太想念母亲的怀抱，才会执拗地拂逆我的意愿。孩子思念母亲，这是多么自然的事情，而我却武断地撕扯她对母爱的渴望，收获了心痛和懊悔。我想亲手为她点亮一支蜡烛，又轻率地把它吹灭了。



[ 本帖最后由 刘柠柠 于 2012-9-19 21:4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