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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揉纸

2021-12-23叙事散文川媚

一  国庆过后,脑子里总浮现这样一个细节:揉纸。这个细节,不但我的眼睛,碰触到了它,而且我的心,理解了它。“揉纸”这个细节,可以出现在各种与纸有关的场合,这个场合如果是墓地,就意味不同了。少年从九岁起,就开始重复这样的动作——我只是猜想,……
一  
  国庆过后,脑子里总浮现这样一个细节:揉纸。这个细节,不但我的眼睛,碰触到了它,而且我的心,理解了它。

  “揉纸”这个细节,可以出现在各种与纸有关的场合,这个场合如果是墓地,就意味不同了。

  少年从九岁起,就开始重复这样的动作——我只是猜想,我没有看见。我只是在少年十五岁的时候看见了:他,揉纸,烧纸钱,在父母的墓碑前。

  请原谅,我写下这个题目之后,文章几乎无以为继了,然而如果只是为了写下这样一个双音节词,我何必要列下一个题目呢?我写下的“揉纸”这个动作,毫无悬念,而促使我写下这个词的那些乌云般合围过来的意念,恐怕才是我写作的诱因。


  当时在大学室友江南夫妇的墓前,我只是流泪,没有说话。现在,我用文字开始说话,剔除了感情,像一个人的电影,只余下动作、语言、表情等精确的事实,基本的事实。

  所见是新鲜的,感情是陈旧的,已经过去了——我不大会为一份失落的感情哭上三年,就是这样,我会给悲伤设限。哭三次是情不自禁,哭三天就是懦弱了。我不会哭得太久,也不会爱得太久。三个月就够了。我是个绝情的女人。我的情感在自己身上,多的是批判,怜惜甚至反感。我反感自己是个情感动物,我甚至反感我所效命的文字,我强烈地感觉到它在悄悄控制我的生活。


  爱情是一种病态的依赖。爱的狂喜和悲伤,都是年轻时候感受得较彻底。如今即使暴风聚雨般强烈的感情,也不过微风抚过脸庞一般,甚至没有心的颤栗,甚至也不会有激动的眼泪——秋气太深的一张脸上,是看不出春的喜悦、冬的酷虐的。

  想到少年揉纸的情节,我只是坐下来,打开电脑,说出这一切。我没有感情可动,没有笑容可掬,我冷若冰霜,我心若磐石。


  我在电脑上要写下的,甚至不是感动,而只是观察和记忆。我发现了自己。

  从前我的文字里都是情感,没有细节,没有叙述,没有表达,只有感觉,只有印象,只有想象,只有虚无。

  可是到了今天,这一对同学夫妇离开了六年,我的面目变化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的心境变得止水一般了,或者说白了,就是死水。为什么有面如死灰的说法呢?因为面容是不动的,死灰是不能复燃的,而死水还稍有波澜。面如死灰,心如止水。这些词最初用在自己身上,足以把我吓坏的,但它似乎确已发生,或者我说过的,早已经发生了。一个人的死,上帝无法阻挡。


  只过去了六年,我的感情从来没有完满和安宁,然而,我现在已经没有感情了,不但没有对感情的依赖心了,而且也没有对感情的敬畏心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正像王尔德在童话里讲的:爱情已经被文人写坏了。爱情在我的文章里耗尽了,我不相信我心里还有爱的余波。

  我现在知道我的心里,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可以言说的爱,只有爱情的想象,只有他人的爱情,只有他人的故事。有一种光,照亮了我。我把从前滥用过的感情完全还原到观察中了,还原到事实中了。所以我记住了这个“揉纸”的动作,我记起了曾经的时间和空间,曾经的时空之下,发生的一系列的事实。


  桌子上摆着一本哲学书,旁边放着电脑,我在屏幕上写下此刻的感想。这个感想里面,没有感动,只有思想。我希望我的生命里只有思想的澄明,没有感情的混沌。

  尽管促使我站在墓前的,我相信是感情而非思想。在坟墓前面,人不一定能够冷静思考。但站在墓碑前的感觉却格外鲜明。面对死亡,我是如此孤立,如此突兀,如此平凡,我只是我,我只是个女人。

  那一刻,死亡的悲哀占据了我的心。

  比死亡更悲哀的是:“女人不过是情欲的需要。”

  “要做一个警惕的女人,”我心里想说,“那引起男人情欲的女人啊,你要当心。你不要像狗一样生活,不要将男人看作狗的主人。”

  “没有人情味的野心家,只是上帝场院里的一只狗,他咬伤了盲目地爱着上帝的女人。”

  “人没有不爱上帝的。人们爱他们想象力所不能及的东西,比如爱情,甚至死亡。”

  我想:这墓中夫妇不孤独,也不再为情欲所伤,好几年都没有来投梦,他俩是被上帝召唤去的天使,是天街上走着的牛郎织女。“天国必然存在着”,不然我们的心无所依托。我们偶尔身处其中的、偶尔瞥见的仙境,就是那些化为灵魂的人存在的地方。就像眼前这一面宽阔的坟地,似乎涌起无边的松涛雷鸣,让我神思恍惚。恍惚是我的存在,我心里对于朋友的善意和爱,使我非要找到一种人间与天上的呼应。

  伤情,也是活人的自由。


  一切都与上帝有关。上帝看穿一切却分担一切。上帝比我更宽容,因为上帝比我更冷漠。

  上帝的恩旨只能抵达尘世,无法触及死去的灵魂。

  “你心里有死的东西。”上帝说。

  “所谓活着,就是一个人没有完全被死亡占领,”我悲伤地说,“你的世界有死的东西。”

  “你太敏感了,你想把不可感觉的东西,变成可感觉的东西。你以为什么都可以拿到口中咀嚼,你咀嚼你自己,同时咀嚼他。”上帝说。

  “哦,我的上帝。为此你要拯救我。”

  “只有活着才能咀嚼!咀嚼一切可咀嚼的东西,一切人,一切物,一切实,一切虚。何以取代,何以拯救?你只要咀嚼你的所有。”


  揉纸的少年十五岁,虚岁十七了。揉纸的动作,是我亲见的。我无法口头讲述,我只用文字讲述。

  少年蹲在墓碑之侧,拿起一沓黄纸,点起火,再拿起一沓黄纸,将前端揉了几下,那一沓纸便像衣服上起了一道荷叶边似的。他墓中的父母,都沉默着,他们或许能借我的眼看到这一切。他父母的同学,他的姑姑素素也站在墓前台阶下燃烧黄纸,一边口中念着:儿子十七岁了,成绩很好……你俩在里面要恩爱。


  他父母的同学——我、菊和素素,都站在墓前的阶下,看着盆子里的火,火中飞起的玄色蝴蝶,看着墓碑上他父母的青春合影。另一个世界里的沉默,使我感觉到了时间。时间和死亡,所有抽象的东西,都像那些灵异之物,躲在我们身后,我心里时常感觉到;彼岸的他们,也时常在我们心里像影片一样地活过来。

  他姑姑素素后来忽然对我说:你看到他走的时候去摸爸妈的相片没有,他摸了这边,又摸那边。素素举起手臂,自上而下,朝虚空里摸了两下。
                 (2012,10,10)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2-10-10 23: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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