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郑家那方天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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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河西郑家和平田欧阳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河是舂水,俗称大河。
大河东边是平田,西边是河西。
舂水两边是稻田,河东的稻田一马平川,笔直的机耕路,从平田院子通到河边。河西的稻田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河西神山下、板利园、唐家洞、牛轧丘、牌楼坊、马头上、榴塘井、皇家洞,像一颗一颗纽扣,把这块田野固定在了西山脚下。
平田、河西共用舂水,为了争水源,打打杀杀,互有输赢。
河西郑家那方天,过了河那边的院子,都是姓郑的。
河东的人嫌他们野蛮,讲屙尿都不朝那边。
很小的时候,就听到大人讲平田对阵河西郑家八户的往事,为此,平田还在田亩中间修筑了八角楼,郑家那方天动静尽在监视中,还在各个隘口埋下暗哨。两姓人打了多久,可能一个世纪。如何惨烈,各有各说,我只记住了“郑家八户”,以为河对岸那边,那些村子就是郑家八户。
现在才明白,郑家八户,并不是郑家对面的八个村子,而是郑家国轩这一脉的八户,包括:
1.郑立本派:马头上、塘下洞、皇家洞、垚子上、洛阳山、九代漯;
2.郑立礼派:马头上、都堂岭、旺梓里、金认堂、牛堂岭、木家房、西堂、排楼芳、晓睦堂;板里元、樟树脚、杨家湾、坝口岭;
3.郑伏(复)生派:下木元、鲤鱼崩坡、双井圩;
4.郑保派。坐堂、上马石、铁铺里;
5.郑得旺派:郑古元(郑姑养);
6.郑世保派:三大户。
7.郑显达派:下坪、左洞、潘家洞;
8.郑法成派:牛轧丘、神山下、里脚洞。
郑家祖先来自衡阳青草塘,后迁宁远上龙盘,三迁河西,并向周边外扩展。河西郑家这八脉子弟并不都住在河西,而是分布于柏家坪、清水桥两个镇子各个角落——郑家人讲风水,什么“坐实向虚”、“以水为龙”、“龙首当镇”,所以村落多分布在柏家坪、清水桥两个镇子临河的山丘、环山的盘地里。风水好,纵观河西历代郑家历史,却没有一个郑家子弟考状元、出进士的人才;河西郑家规模比欧阳家的平田院子的大,但人才远不如平田院子——平田院子欧阳泽闿、杨(欧阳)宗佶、欧阳振声、杨时百等一大批人才,当地人人皆知,为平田赢下了“北路第一村”的美名。
河西郑家,好像对这些名誉不感兴趣。
2
欧阳姓、郑姓近在咫尺,关系却剪不断、理还乱。
两姓有世仇,通婚却一直很频繁。
我妈是皇家洞的,我外婆又把两个邻居的女儿介绍到了东干脚。
我四姑又被我外婆介绍到了皇家洞。
皇家洞八九百人,东干脚不足百人。
东干脚到皇家洞的路,成了外婆路。
郑家人和欧阳家人外表一样,但又有一样不同,郑家人有自己的语言——据说已经使用了近千年,他们的语言我们称之为“平话”。欧阳家人讲“官话”——类似于四川话。平话很难懂,当初,听他们讲话,我只有看戏的份。
有地方语言研究者写了一本《宁远柏家坪平话词汇研究》,以礼仕湾平话为研究对象,我个人以为研究主体人群不对,应该以郑家皇家洞、马头上为研究对象。礼仕湾在郑家隔壁,平话是受皇家洞的影响而学习和使用的,情况相似的还有和郑家一河之隔的柏家。后来读了《宁远柏家坪平话词汇研究》,其所谓平话,不过是柏家坪方言土话,跟郑家平话搭不上边。
郑家平话是湖南或者中国最难懂的方言,类似于潮汕话一样自成一派。
郑家平话有多难懂,我试着说一下:
郑家平话(音):恩地立离火?
官话:你到哪里去?
郑家平话(音):秋沃茨。
官话:清水桥。
郑家平话(音):或高嗯滴?
官话:去干嘛?
郑家平话(音):伙赶闹子。
官话:去赶圩。
另外,比如青蛙,官话(音):麻拐,郑家平话(音):求图挂了。
汉话与平话的声调或许不对,也没有自己的文字,完全靠口口相传。
要体会郑家平话,还得去郑家住些日子。
3
外婆会把她的好东西留下来给我们。
所谓的好东西,不过是红薯、板栗、蕨菜、苦竹笋,有时候甚至是两捆干柴、一条小狗崽。
皇家洞在山脚下,八九百人,却有近三千亩高山大岭。
东干脚百来口人,也在山脚下,有三百亩山岭,却半数是石头。
去外婆家,第一个必经之地是神山下。
神山在舂水东岸,北面陡峭,蒿草像蓑衣一样挂在山壁上,山头就是青天。山下是龙溪与舂水的交汇口,两河岔口北边,是一片分为高低两层的稻田,高的部分大多是平田院子的,低的部分是神山下的。
当年,欧阳家、郑家为何连年打架,甚至不惜动刀动枪,盖因地势高低不同,在分配水资源的时候起了纷争。
舂水上是木桥,河里搭五、六个木架子,上面铺上杉木——五根零碗大的杉木镶在一起,年年都是新桥——舂水每年发一次水,那木桥就要被大水冲走一次。有时候很无辜,郑家这片天明明没有下雨,河里也涨大水,把那木桥冲走。
当地人把那木桥叫寡婆桥。是不是一个寡婆在那里搭了座桥给人家过,已无从可考。
每次过那桥,我都提心吊胆,上桥,桥会轻微晃动,走到中间,桥就有点在晃荡了,两边都是水,波光粼粼,无穷无尽,人稍一犯迷糊,一脚不稳,从两米高的木桥上向河里踩下去,淹不死,也让神山下的人看了笑话。
我从没想到过一座桥也会用上屏息凝气、小心翼翼,如履薄霜。
神山下的舂水河堤上,是一排枫杨木,一棵抱围粗,树皮缝里长着青苔。
这是前辈人种下的。
路是砂石路,走路发出“霍洛霍洛”的声音。
这路是新路,每发一次水,就修一次路。
往上走,是板利园,直通到山脚下的大坝口。
往下走,走到舂水和大坝口河的交汇处,沿大坝口河往上,走过神山下的瓜棚李下,就是牌楼坊。牌楼坊有座清代康乾年间的贞节牌坊,文革毁了,现在修了。新修的贞节牌坊,油彩华丽,没有古的那种气息,像现代人的贞洁牌坊,显得很另类。过牌楼坊村里的小街,平整的石板道,两边是古色古香的木板厢房,可是狗多。
我一般是神山下的西边经过,在枫杨树下走的感觉很熟悉——东干脚的小河坡上也有一棵抱围大的枫杨树,树冠盖了一条河和半亩田。每年夏天挂果,一串一串的,像鞭炮,我们就叫它炮响树。十来岁的时候,我还爬上去过好多回,摘下一串枫杨树果,提在手上,嘴里“叭叭叭”的,一路小跑,当鞭炮炫耀。这舂水河边的枫杨树挂上果的时候,何等壮观啊!
往西一折,就看到了神山下的学校。校门是一个很大的青砖圆拱门,与周围低矮的的民居格格不入。墙上刷着白灰,像一座牌坊。里面靠南那面是一溜青砖瓦房,教室,圆木窗子,跟平田的学校一模一样。我没见到过学校开学,后来我才知道,每次放假我去外婆家,神山下学校也放假了。
神山下出过一个郑兆祥,黄埔六期,却消失无踪。
我一个叫姑姑的也嫁在神山下,丈夫是志愿兵,在东北。
绕个半个神山下,过了南边水沟,走进禾叶青青的田野。田埂上铺着的,也是石板。
神山下已经被棕叶树围了起来,只看得到黑瓦。
后来,我也走进过神山下,里面的巷子都是泥沙路,跟大路一样。神山下建在神山下,有好风水,却没有什么好出产,一点特产都没有。
4
在田野里绕一个弯,迎面是一个大土丘,上面有坟墓,坟墓边上有一棵棕叶树,风吹棕叶树哗啦啦。
土丘下面,是一个椭圆形的池塘,应该有三亩宽,用条石砌了塘埂。塘里没有塘水,只有一塘青青稻禾。西边塘埂上,有一个很有规模的公厅,筋巴鼓鼓的木门后面,还有天井,很阔气。那门好像是一年四季都是打开的——至少我每次经过,那门都是打开的。
刚开始,我以为是到了马头上。
穿过一段很短的卵石路,走到大坝口河边,才发现,这个村子与马头上是分开的,中间隔着田亩、土丘、风吹哗啦啦的棕叶树。我问大人,大人说这里叫唐家洞。我想起公厅门口的禾塘,想了想,这里应该叫塘家洞才是。
沿着大坝口河往上,会看到河上一道石桥,单孔青石头桥,上桥有九级石阶,桥面,铺的也是青石板,滑滑的,闪着亮光。桥头,是一个曲拱门的巷子,深不到十几米,巷子就转弯了。巷子不到一根扁担宽,两边的屋子是青砖,青砖一层一层横放,粉缝的白灰一线一线,十分清晰,也十分安静。
这是马头上。
我大姨就在马头上住。
我大姨夫在马头上学校教书、当教导主任,后又调到淌边中学当教导主任,直到在那里退休。他为乡村教育鼓捣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向他致敬。
马头上学校有初中,是河西这一片的中心学校,神山下、板利园、唐家洞、牛轧丘、牌楼坊、马头上、榴塘井、皇家洞、大坝口的郑姓人家子弟,都来这里上学。
沿着这条巷子走进去,绕三个弯,再过一个巷子,就可以到我大姨家。
我大姨家的屋子没有大门,只有一扇小门板,开门就是小巷子。屋子低矮,屋里烟熏火燎,黑乎乎的。
我喜欢去我大姨家,盖因我姨夫是教书的,在他家里,可以淘到课外书。但我又不喜欢去他家,一个是巷子多不好找,一个是屋子窄,又黑,泥巴地面凉嗖嗖的。但三个表哥还好,我去了,带我去公厅看戏。去了公厅才知是排练,几个大红脸穿着白戏服,在戏台上踮着脚尖转圈。戏台下人头攒动,讲话的声音盖过了戏台上的声音,一点味道都没有。表哥也看不出味道,兜了几圈,跟几个熟人打招呼,然后带我去马头上学校睡觉。在学校睡觉是最舒服的,阔大的校园里安安静静,青灯掀开梦的一角,几只老鼠的叽叽喳喳可以忽略不计。
早上回姨妈家的时候走山上小路,才发现,马头上是依山而建。
马头上,也叫马头山,马头山太小了,就是一个小土包,马头山的人觉得憋屈,就把村名改成了马头上。
马头上是郑家八户里的老大老二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这两脉的子孙,以马头上为正宗,逢年过节,都会来马头上的祠堂祭祀祖先,一起吃酒话当年。
在巷子里,表哥遇到熟人,问我是谁。
介绍过后,还邀请我去玩。
马头上人的热情好客,我小的时候就记住了。
马头上对面有一座小土山,光秃秃的,马头上的人把它开成了菜园子。一眼看过去,绿绿的,不是芥菜,就是萝卜。这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但也是甜的,因为过了那道青石桥,就是马头上的糖厂,矮矮的青砖房,三个莲花火口被熏得黑黑的,快到屋檐了。在风中,还能隐隐的闻到一丝丝的糖香味儿。
5
不过榴塘井,是看不到皇家洞的。
榴塘井,我不晓得的时候,常常以为这个村子叫都堂岭。
我大伯父在都堂岭挖过煤,告诉我都堂岭离皇家洞很近。
我误以为这里就是都堂岭,每次过那个小山包,我都仔细地看几眼,想找到煤矿。而那小山包除了黄土和孤零零的坟墓,就只有几蓬荆棘了。
到了榴塘井,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村口挂在河坡上的水磨坊。
这是我在山地里看到的唯一的水磨坊。水磨坊门口是路,路下面是葫芦样子的水塘。路上有一条水道,水道上铺着青石板,连着水塘,水塘的水闸一开,塘里的水灌注下来,水泵呼呼转起来,带动了碾米机。我看得呆了,大人催促了,我才回过头,看到了水塘上的公厅,大门口两根大立柱威严气派,两侧屋檐上有檐头马,大门宽敞,门却锁着。
一步三回头,在想,在东干脚的小水坝上,也可以做个水磨坊。
上了小山坡,过了刺蓬窝——金樱子的花其实很白,又香,只是花开不繁盛,发现榴塘井也是挂在山腰上的,黑瓦房在绿色丘陵上,像块黑布补丁。
6
对我来讲,皇家洞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外婆家。
舅舅家。
四姑家。
小时候走亲戚,皇家洞是首选——河西这一路都是亲戚,大姨嫁在马头上,小姨嫁在板利园,四姨嫁在西塘。先去了皇家洞,下来马头上——我大姨家,然后板利园,再走一大截田埂路到门前有棵大榕树的西塘,然后穿过罗坝,走田埂小路直接回东干脚。
皇家洞本来叫黄家洞,在西山脚下的凼谷里,不上榴塘井边的山包,还看不到皇家洞的一砖一瓦。即使藏得这么好,小日本都来过这里杀人放火。
天杀的小日本!
皇家洞本来叫黄家洞,原来住着一堆姓黄的人。
在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我还以为皇家洞跟哪朝皇帝有关系,问过之后,才跌眼镜。黄姓人走了,郑家人就把黄家洞改成了皇家洞,纯粹是换个字而已,跟皇家恩泽没半毛钱关系。
外婆的房子就在村口边,盖因外公是从毛家坝搬回来的,没祖屋,只能粘着村边边住了。屋子不怎么好,泥砖房子鹅卵石基脚,而且低矮,出门檐下就是水田。外婆住的房间更不好,终年黑乌乌的不见阳光,尿腥味、霉味搅在一起,让人不敢说话。无所谓了,外公外婆好就可以。
进门的第一件事,外婆就是喝住小黑狗。
我是怕狗的。
小黑狗凶,外婆骂好几句,它才老实。然后问我你妈妈怎么不来?
这些东西在出门的时候妈妈都编好了理由给我的,我向外婆复述一遍,了事。
我最喜欢表哥带我穿过村子,到山脚下的水库边玩。
皇家洞的房子建得没有规则,左一间右一间,完全是因地制宜地凑合。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石板路还凸起来,两边是水沟。我想盖因这是凼谷,容易积水,路不高一点,一下雨,人就在水里趟了。
然而,就这一个地方,出过一个将军,两个人上过黄埔军校。一个是郑果,黄埔九期,国民党陆军中将,皇家洞的人常常认为他是特务头子。一个是黄埔二十三期的郑维新,名不见经传,我甚至认为,他是不是跟郑果是同一个人,郑果,号维盛。维新、维盛,在宁远官话里,读音差不多,只是一个是九期,一个是二十三期,这差异有点大。
郑果其实不简单,打过常德会战、湘西会战,宜昌会战。
沿着黄色小马路出了村,是皇家洞的四方水井,在水田里,孤零零地像一只眼睛。水很清,趴下喝几口井水,就朝田埂小路走。
山就在田埂边上。
这山上种着杉树、枞树,山上还有个林场。上山的黄泥路很光滑,歪歪曲曲到山顶。表哥说山上有野猪。其实,这山,在七八里地外的东干脚就看得到,像一堵大围墙,高高的拦在半天。太阳在这里落山,晚霞在这里照亮半个天空,平日里,阴阴的,像一块铁板。
水库很大,水波直荡漾到对面山脚。有多深?表哥说,有一座房子那么深。
丢个石子吧。
打个水漂吧。
在水坝上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外婆是找不到我们的,她只能在家干等我们回去。
外婆路走了多少回,我都记不清了。
外婆离开这个世界多久了,我也记不得了。
心揪紧了一下,我惭愧啊。
7
河西郑家七千人,跟邻近几个村子比较起来,出的人才确实少。
问其原因,大家都说郑家人都泡酒缸里,整天都浑浑噩噩,有得吃喝就满足了。
郑家人尚酒,这在宁远北路是人尽皆知的。
郑家风水好,有田有土,种红薯酿酒,自产自销。
但酒量却一般,热爱那一口而已。
我舅舅去我家,一般一个人喝,基本上,一罐子就拿下,不用劝酒。
但说郑家全无人才,也是言过其实。我爸在的时候,说到他读书的当年如何如何,就必叨叨板利园的郑继旦老师。我很奇怪,郑继旦老师在平田教小学,我爸怎么那么神叨叨呢?
在好奇心驱动下,我找了郑际旦老师的一些资料,他生于一九OO年,卒于一九六一年,一九二二年毕业于国立武昌师范大学中文系,终身从教,中共湖南省委原书记周小舟、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原部长唐麟等都是他的学生。此外还是诗人和国学名师,著有《楚辞释注》、《杜诗赏析》、《湘剧考微》等,煌煌巨巨,可惜大都散失,今仅存《铁树庐诗钞》,我抄两首放在下面:
《过挂灯庵》
放筇尽兴取崎岖,近寺苍然树色殊。
古殿碑残和藓读,禅房壁破看云糊。
草深径没人踪灭,林回山寒日影癯。
料得鼓瞽声不到,高眠欲共尔毘庐。
《王君邀县同学同僚游雾云山由小桃源至清风庵》
干戈阻绝此淹留,结伴登临且散愁。
入眼江山供涕泪,惊心鼓角到林丘。
蒲团禅板无由问,流水闲云谁与俦。
便拟幽栖如野鹤,一庵送老就公谋。
板利园除了郑继旦老师,还有个革命烈士柏忍的次子、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国煤炭科学研究院正研究员,享有“国务院突出贡献"津贴的专家——郑会持。
每次去小姨家,我都会去板利园村边的井边待一会儿。
不是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感恩,而是站在那里,可以看很远,一大片田野,一大片枫杨树,让心胸开阔,也莫名伤感,人就是田野上空飞着的小鸟,渺渺然,不知归宿。
回头是岸。
身后的郑家院子,安稳,安静,在舂水涛声里,遵循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祖训,讲自己的方言,守自己的风俗, 踏踏实实生活,得了这方安宁,不就是我们老百姓所要的吗?
202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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