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人有病，天知否？

                                    人有病，天知否？
    庚子年的这个春天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场肆虐全球的疫疾，让我重新思考人生并将思考延伸到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在未知的生活面前，我无疑是一个盲人，从肉体到思维空间都存在着一个又一个认知黑洞。我猜想是不是我们的地球家园生病了？隐疾或是暗疾，那些看不见的病菌躲在一个我们不易察觉的地方施于冷不防的攻击。
     病，百度百科解释为生理上或心理上发生的不正常状态。由此我想到了人的疾病，当人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的存在时，往往就是这个部位出现了不适感，部位以这种独有的呐喊声，提醒主人不要忽略她的存在。
      记忆里的童年，在阴冷的冬天，我常伏在母亲的背上，走进村庄西头的卫生院，病的名称是过敏性哮喘，冬天极易复发。医生曾慷慨地告诉我，等长大后抵抗力强了就会不药而愈。也确如医生的诊断，等我十二岁上了初中，那个每年都折磨我的“哮喘”终于再不来纠缠。这一段童年的求医经历，并未给我精神上带来苦痛，只在我幼小心灵植入了这样的理念：人生病了，只要肯配合医生吃药、打针就会立刻康复。
     接下来的经历把这种理念撕成了碎片，让我明白了医学的局限，明白了当年植入幼小心灵的那种认识，是多么的愚蠢
     一九九七年，我读高二，这正是鱼跃龙门最后冲刺的关键时刻。时间对于我们这帮即将赶考的“士子”来说，如同金子一般珍贵，无奈天有不测风云，我就在这个当口生病了。
      旧历年的春节刚过，在料峭的春风中我感冒了，起初并未当回事儿，感冒嘛，吃几粒药就好了。可是，吃药、输液都无济于事，头部整天都晕沉沉、热辣辣的，前额如同戴有一个金箍咒。这种独特的症状，在以后漫长的治疗过程中，也给我带来陈述上的麻烦，当医生问我是否头疼，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答。疾病在折磨我肉体的同时也销蚀着我的意志，给我带来许多精神上的痛苦。我无法专心看书，记忆力下降，不能以最佳状态投入紧张的备考，焦灼成了我情绪世界的主旋律。
    求医的道路是在摸索中进行的，母亲陪我走进了县医院，接手给我诊断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师，白大褂给她增添了几份妩媚。她语气柔和地请我坐了下来，带上一个反光镜，对我的鼻子侦察了一番，就果断的下了结论：鼻炎、鼻窦炎，这是鼻炎鼻窦炎引起的头晕。
    理想在前方召唤，我急切地盼望早日回到教室投入学习，当然希望用一个快速康复的方式治疗。她告诉我：快捷的方式是穿刺，鼻窦处有两个软骨，通过局部麻醉后，用钢针将软骨刺透，把里面积压的发炎的粘稠液体抽出来。于是浸满酒精的棉球塞入了鼻孔，五六分钟的麻醉后，我看见女医生打开一个盒子，取出一个长约七寸的钢针，钢针缓缓地伸入我的鼻孔，我未感觉到疼痛，却分明听见了‘“咯嘭”一声，是钢针刺穿软骨的声音，可是从我的鼻腔中并未抽出她说的所谓的粘稠液体，我只看见了鲜红的血。
    带着医生给开的药和治疗后的喜悦返回了学校，本以为光明、健康就在不远处等着我，可是过了医生承诺的周期，头部的不适依然如故。失落感再次回升，心情又一次跌入谷底。
     求医的道路在摸索中延伸，从县城延伸到市区。市人民医院、灯塔医院，在那里我做了脑血管测试、脑电图检查，显示的结果是正常。面对着这个仪器测试的结果，穿白大褂的医生随手给开了一盒太极通天液，并大方地说喝完就痊愈了。然而痊愈仅是美好的愿景，焦灼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求医的道路不得不继续延伸。天真的我，相信了报纸上的广告，硬拉着母亲去了一趟山西。山西之旅我未寻找到光明，两天的颠簸换来的是一堆毫无疗效的药丸和一个绝不再相信广告的理念。就如同朝圣之旅，未看见佛祖只看见了痛哭流涕的信徒，他们哭泣我也只能哭泣，和我一样连风都在叹息。
     每一次寻医的开始都是一次希望的点燃，而那段日子，我是在希望，失望,再燃起希望的交迭中度过的。无奈之余还必须存有幻想，就像在连绵的阴雨中靠对晴天的幻想度日一样，我必须得有这样的幻想，否则无法放飞理想，那样，我的生活将是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正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到了医学的局限，我曾经哲人一样思索过，身体的奥秘医学究竟解读了多少？
     我也曾溜到街上去卜卦算命。算命先生是一个精瘦的老头，戴一副丢了腿儿的眼镜，用一根油腻腻的绳子随意挂在耳朵上，他的小眼睛从厚厚的镜片后射来神秘的光。听完我的叙述后，他递给我三枚磨得锃亮的铜钱说：“一事一问六爻来得快且准。”我很快完成了六次摇动，他便在纸上密密麻麻地排出了，金木水火土，父兄官子才，勾陈，朱雀、白虎、腾蛇、青龙，并喃喃自语地说了些相生相克的话，继而抬头问我近病还是远病，我回答说近病患病刚有三个月，他便掷地有声地告诉我：能好！日见、月见都是吉星，出月破即好，也就是二十天后。
     我心头暗喜，二十天相对于我耽误的三个月时间不算太长，关键是有了期限就看到了希望。但我不能傻等，我还得依靠科学，于是求医的道路继续延长。西医不行求助于中医吧，民间的中医或许有医治的良方，几经周折打听到了距离我们村八十里外的一个名医，专治疑难杂症。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村与村之间的交通还不发达，来回一百六十里的路程，我和母亲是骑自行车穿越的。
     大夫姓魏，诊所就在他家的一个厢房，走进大院一股中草药的味道灌进鼻孔，走廊的地上放着各类鼓捣草药的器皿。魏大夫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精神矍铄，目光健朗，据说医术精湛，我去的时候前面有几个人在排队等候诊疗。走进诊所，四壁挂满了十里八乡送来的锦旗，都是感谢他妙手回春的，说来奇怪，看到这些锦旗，信心自我心底油然而生。
     他看病也和其他中医不同，望闻问切的程序在他这儿给打乱了，进门他是不问病情与症状的。他和蔼地请我坐在方凳上，便开始把脉。我惊异于他把完脉说出的症状居然和我的感觉相差无几，这个时候我预感我寻到了救星。
    老中医用望闻切问与我的身体交谈，我身体内一些看不见的、无法抚摸的虚无，一些隐蔽的痛楚在他脑海意念中浮游出来，接下来就是一管软豪笔走龙蛇，用草木精华解读我身体的密码，辛夷、苍耳、路路通，通风益气；赤巾、朱砂活血散气……。理气散风清除内热是根本，老中医没有头痛医痛、脚痛医脚，应该是一个好中医。他的手感是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积攒下来的敏锐感知，他用自己独有的方式与我的身体交谈。抓药也用这双感知虚无的手，这双能感知我们看不见病痛的手抓药颇为精准，三十多味剂量不一的中草药组合成一副纸包，一、二、三……总共六副，抓药的过程中老中医根本不用秤，六副全部抓完后，上秤一称出奇的一致。就凭这一手，我相信这一定是一个好医生。
     我前后吃了十二副药，那个纠缠我三个多月的不适感消失了，于是我匆匆回到了校园。高三这一年这个怪病没来纠缠，我顺利地考到了省内的一所本科院校。求学的这段日子也偶有复发，每次吃几副魏大夫的药即可痊愈。最令我烦恼的是疾病喜欢在我放飞理想时入侵，要知道如果没有清醒思维，我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无法起飞，更何谈飞向理想的彼岸。
    两千零六年我通过了研究生考试，到西北部的一所重点院校攻读硕士学位。攻读学位期间，这个当年困扰我的烦恼再次侵袭，我的世界陷入尴尬。比起大学的课程，这个阶段需要清醒的头脑去翻阅更多的书籍，并用逻辑的思维理出一个学理层面的知识体系。我每天都拖着看似健康却令人苦恼的身躯出入教室，可是书上写了些什么，回来后则是一片茫然。博士学位在朦胧的前方若隐若现，可是我又一次折断了羽翼，无法展翅昊天。
     许多年后再次回望岁月，我从那张药方里看见大地以仁厚包容苍生，草木以纯情护佑苍生。这个星球上的一草一木都与我们息息相关，我朦胧的记忆再现那个药方中的几味主药：当归、白芷、细辛、桂花、桂枝、天麻、远志、苍耳、辛夷、党参、路路通……在大自然的神奇孕育中，这些草木曾是我们身边无比熟悉的身影，有的是沟渠、堤坡随处可见的草，她们以根、茎、叶，或者干脆以卑微的身躯对我们的身体进行滋养调理。
     儿时走在乡间的土地上，不经意间就和一种药材相逢，地黄、灸草、葎草、苍耳子……五月份的田地间，灸草面青背白，有茸而柔厚，状如青蒿，长势蓬勃。它还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名字艾，可用来灸治百病，也在端午节这天挂在门口驱蚊辟邪。
    “采采卷耳，不盈顷匡。”诗经中的卷耳指的就是苍耳，在我老家的乡下称之为鬼蒺藜，小手指甲大小，椭圆形的小球上钩刺密布。苍耳性苦、温，主要功效散风寒，通鼻窍，祛风湿，止痛。
     敬重草木应该是我们固有的一种姿态，敬重草木就是敬重我们自己，我们和草木相依存，与草木同繁衍。可是那些熟悉的身影在我们人为的破坏中正在逐渐消逝。
     魏大夫曾给过一包辅药“千金不换刀切散”，是用一些动物的肢体研磨而成的粉末。其中有一味是地龙，一味是羊胃。《神农本草经》载，地龙有清热平喘之功效。《本草纲目》载，羊胃，性甘、温。止虚汗、治虚羸。动物也是以生命为代价守护着人类的健康，然而有人还会自私地因为口腹之欲去猎杀它们，我想起了打兔子的长枪和捕猎灰鸽子的粘网。
     年少时，在家乡的田野我经常能看见壮硕的兔子，它们突然从草丛窜出，支棱着两只长长的耳朵，小眼睛警觉地瞄一下四周然后迅速逃出我的视线。我看见打兔子的背着长枪，腰间挂一个军用水壶，壶已经磨得铮亮，那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铁丸，打兔子的子弹。
     灰鸽子乡下唤做咕咕虫，中等体型，羽毛灰褐色，外形与鸽子相似，尾尖有白色的羽毛，发出“咕咕咕--”的叫声，浑厚低沉，余韵悠长。在早年的乡下这是一种常见的鸟，屋顶，房坡，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或一只，或三五只。我未看见过阿成的粘网，却总是看见他兴高采烈地拎着几只折断羽翼的灰鸽子。
麦秸垛里滚出一个小刺猬，它迅速地蜷缩成一团，根根银针指向了外界的侵犯，一会儿警报解除后，它的头从身子下面伸出来，急匆匆地爬到了草窝的纵深处。如今裸露的乡村大地再也不见这可爱的小精灵。
    长枪、粘网、农药、化肥还有人类的贪婪和自大，打乱了自然界生命的顺序，于是这个星球在非良性的循环中患病了。
    疫情肆虐的春天是埋在岁月里的疼痛，这疼痛隐藏着一股觉醒的力量，它带肉身超越凡俗，思索一些往日不曾思索的问题。梭罗说，“总想着天上的事情是对大地的侮辱，而我之所以呼唤人的价值而很少去问天上的事情，是因为我相信人世间的苦难绝大多数来自人类自身。”
    生活盲点暴露出的种种潜藏着的致命威胁，让我们在这场蔓延的疫疾面前束手无策，自然与人息息相关并非是书上的空头理论，这提醒我们放下人类的自大、狂妄，与自然界的动物和植物和谐共生。
     突如其来的灾祸让我们陷入恐慌和无助，静心沉思，我们得以凭借这种无助中的反思抵达从不曾抵达的思维边际，可以窥见世界的隐秘。无须把悲悯和同情的目光投向原本以为弱小的动植物，人最应该悲悯的是人类自身。
     人有病，天知否？囚人梦赦，渴人梦浆。此时，窗外春光融融，我内心急切地盼望我们的生活能快点儿回归正常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