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的寂寞

从前，街道不寂寞。

人们有事无事，总喜欢聚在一起，在某条街道的深处开一场没有命题的会议。参与者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怀中咿咿呀呀的婴儿。街道撑开绿伞，点亮星光，轻摇着人们，将人们一身的疲累和困惑摇散，将人们从少摇到老，从有摇至无。 街道熟悉每一个人的语言、秉性、生辰过往以及家长里短，但街道从不多言多语。保持缄默，并保守秘密，是一条有礼貌有思想的街道应该做的。

街道会记录下所有人的行踪，包括朝代的变迁，时代的进展。街道也会收留一棵树的悲伤，因为它跟一朵花的快乐没有不同。街道懂得如何去顺应时代的潮流和季节的转换。春天叫醒石隙间的小草，夏天喊醒沉睡的蝉，秋天打开菊花的记忆，冬天接受一场雪的暴虐，都是它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街道不寂寞。 世上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大同小异的，世上所有街道的心思和举止也是大同小异的。 离乡的人，总会在千里之外的一轮明月里，看到故乡的街道，听到故乡街道的声声呼唤。那些呼唤，会打碎游子坚强的外壳，将思家的情绪灌注到四肢百骸。于是，游子在夜晚的梦里，月光倾城处，在故乡的街道上，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再走过去，走过来。 所以，街道不寂寞。 街道是永不上锁的信笺。不仅有一年四季变幻莫测的表情，更是将无数青年男女的记忆镌刻在身上。村东头的小溪，村西头的大槐树，村庄上空的鸟雀，房屋四周无处不在的蛰虫，都是它的至亲好友。那些在它摇篮中留下故事的人儿，总是试图逃离它的拥抱。却总在离开它之后，对它念念不忘。他们一次次地返回，在梦里，在现实中，希望能够从那些遗留的痕迹中重寻往日的时光。此时，街道不说话，街道用皲裂的嘴唇告诉他们自己的想念和不舍，用亮堂堂的月光来唤醒游子们在尘世间的迷失游离。 所以，街道不寂寞。 但，这只是从前。从前的车马慢，时光也慢。

如今，街道上看不见滞留的人群。除非遇到突发事件。人们不再对街道感兴趣。大人们扑向舞厅，歌厅或者大大小小的赌局、酒局；小孩们沉浸在电脑游戏中，或者各种的补习班里；那些在大槐树下谈情说爱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就连小河，都被时代吸干了血脉。 街道伸出双手，拥抱到的，只有风，和风中传来的陌生味道。 更或者，哪一阵风吹得不好，街道一下子就变成了瓦砾场，从此衣衫褴褛。那些曾经睡在它摇篮中的人们，被驱赶着住进鸽子笼中。他们得知街道沦丧的消息，也只是一笑。女人们照样涂脂抹粉，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男人照样脑满肠肥，跳进世俗场中；孩子们更是直接，索性将所有关于街道的记忆统统抹去。 一个热爱活着的街道，被迫离开世界的舞台之后，是寂寞的。 这种寂寞， 承载了历史的变迁，时代的更迭，农耕文化的式微，成为一种隐秘的痛，深入到街道的骨骼中。 街道，还是街道。寂寞，还是寂寞。街道的街道促成了一段历史的繁华与凝重，也成为人类进化史上的标本，陈列于中华广博瑰丽的大地上。 萧条，却不落魄；隐忍，却饱含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