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秋

梧桐秋　　　　　　　　　　　　　　　　　　　　　　　王建荣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一个人从宿舍出来走走。
　　在校园的那片小林子里听梧桐的声音，天阴沉沉的一片，雨还没有来。听不见雨点打在宽大的梧桐叶子上的声响。我就在这片小林子里转，沿着石头砌成的窄路来回曲折的游荡着，像是小说里浮荡的幽灵一般。我就在听，听九月的秋风和梧桐谈判。不一会便又有一片宽大的叶子带着憔悴的面容干瘪的身子悠悠的漂泊在路边冰冷的石牙子上，披了一身昏昏沉沉的路灯光。有时会忽然降落在我的头上，滑过脸颊，又跌落在肩膀上，最后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一样躺在我的面前，有时我会为之一振，这是我的孩子吗，还是我是它的孩子呢？
　　梧桐的叶子滑过我的脸颊，干瘪，粗糙的肌肤像极了母亲的双手，特别是小的时候母亲为我擦干泪水的时候。我总以为母亲的双手长满了长刺。擦过后脸蛋总是红扑扑的一片，还有点生疼。尽管如此，母亲的手总是那么温热，隔着厚厚的老茧依然让我感到了无限的安慰。梧桐的叶子也是温热的，当滑过脸颊的那一刻，我分明就感受到了它的温度，也分明听到了它在我耳边呢喃着些什么。
　　我只会轻轻的离开，只瞥了它那么一眼，便把它丢在了身后。忽然又回过头去看看。觉得那不是自己吗？被季节，被现实，被无尽的长风深深地抛在尘土后面，永远无法摆脱生命的起灭。
　　 大学里除了图书馆便只有这里是最安静的。一片小草坪里密密的树木遮住了一片天空，其中属梧桐的叶子最大。也有几棵刺槐和白杨，细细高高的立在那里。白天这里是个纳凉的好地方。退休的老教师带几只阿猫阿狗；几个年轻妇女带着孩子在林子里数木头；也有几对情侣坐在长长的石凳上谈笑情语。傍晚的时候静静的阳光便从叶子的缝隙里淌了下来，像是时光的河堤裂开的长长的口子。梧桐的叶子大，迎着阳光，我抬起头看，梧桐的叶子便被照的发透，闪着晶莹的绿光。我呆呆的看着，看宽大的叶子里大河一般的脉络涌动着时光与生命的养分。那一刻，我竟不知不觉的笑了，像是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当与女主角目光对话而心有灵犀的一刻。觉得自己是发现了些什么，那般幸福。
　　这会儿没有阳光，也没没有月光，漏下来的只有阴蒙蒙的黑光和越来越重的秋意。我还在小路上踱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只任大脑一刻不停地天马行空。我静静的听着，听石头和三叶草畅叙，它们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的相聚了。听见了白杨和刺槐相拥的声音；听见了梧桐叶子哗啦啦的笑。接着又有几片叶子轻轻的落在地上，“砰……”轻响一声，扣着大地的门扉。就这样我总能听见那些大大小小的叶子“砰砰砰”的扣着脚下的那片土地。那一刻我的脚下在微微的颤动，数以千记的叶子，年年轮回的跌落。宿命里或许它们已经“以大智故”“以大悲故”，因为，它们已经“不住生死”“不住涅槃”。用最华丽最悲烈的姿态叩问着大地何来何往；叩问着大地何处归静；叩问着大地万物常法。我感动了，也似乎明白了。在一刻梧桐下站定，试着去触摸那粗壮的躯干。一不小心便触到了一棵普通的树今夜的故事；触到了一棵树风雨之中依旧坚定的步伐；触到了荣枯面前依旧洒脱的容颜。
　　宿舍在七楼，回到宿舍站在阳台北望，不到二百米便是绵延千年的黄河。继续远眺，跨过黄河，越过绵绵长山便是故都的秋了。黄河两岸的灯火正是璀璨，迷迷茫茫的映着浑浊的河水。宽宽的河床被吞噬了，浩浩的大河又把两岸人家的灯火吞噬了，把我小小的心吞噬了。
　　刚上来不一会儿，便有零零星星的雨点叭叭嗒嗒的滴落下来。没几分钟便是瓢泼的大雨。舍友们都睡了，鼾声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雨。窗户开着，河水被小小的雨点搅动着，秋凉的风带着河腥的味道向我扑来。雨越下越大，打在地面的声音，打在楼顶的声音，打在叶子的声音，还有跌落在大河里的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也听不清远与近，似乎满世界只有了雨声。
　　我静静地听着，听每一滴雨点从我身边落下，带着秋日的收获，也带着秋日的愁绪乒乒乓乓的打落在寂寂的长夜里。突然，感觉什么也听不见了，黄河的呐喊听不见了，大雨的呼啸听不见了。我竟想起学校的那片小树林来。立在中央听雨打梧桐的诗意与宁静，宽大的叶子上弹奏着“此曲只应天上有”的美妙乐章。
　　无意间一滴从梧桐叶上滑落的雨点，落在了我的额头，滑过鼻尖润开在我的双唇。丝丝的凉意便从神经的末梢传到了整个心灵。突然的就伤感起来。这会是梧桐的泪吗？雨还在肆意地拍打着梧桐的叶子，耷拉着个脑袋，低低的望着我。
　　第二天早晨上课路过那片林子，似乎总有一种吸引力吸引着我再到那片林子里走一走。早晨的太阳干净也晶明。林子里湿漉漉的窄窄的路上汪着林子里的小湖。更多的阳光从头顶漏了下来，在浅浅的水面跃着新一天的光景，仿佛到了儿时常去的那汪河塘。几片叶子就躺在水面，静静的一动不动，三两只蚂蚁在叶子上徘徊着，衔着一块面包屑，急走在叶子的边缘不敢涉水。再远望竟是密密麻麻的黄叶铺满了整个树塘和石头窄路。有的还都着些淡淡的苍绿，只是憔悴的像个老妇人，孤零零的跌倒在路边。一夜的秋雨，落了一地的青华。
　　日色晶明，可风凉了，毛衣上了身。路来路往的我时常会去那片林子里站站或者走走。望望那些阅历风雨的老树，听听它们的呢喃，说着春秋的故事旧人；听听它们的姿态，从高高的枝头飘落去拥抱根的依恋。时光变幻，最终一棵树有发芽的时候，也有叶落的归宿。
　　我静静的立在梧桐的中央，匍匐着身子，心贴着脚下的那片土地，听它呼喊着最质感朴实的声音，一同感悟秋来时生命的宁静与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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