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梨花白

    万顷梨花盛开，浩浩荡荡，像一场大雪骤降于平畴坡沟山坳。正是丘处机词中所写境界：“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而此雪有香，香雾如烟，又为孟津古城的春天氤氲了一脉祥瑞之气。

    晴朗，明媚，惠风和畅。站在梨树下仰头，雪条花棒般的枝柯，交错伸长，微微晃动，与碧蓝澄澈的天空，相互映衬，煞是好看。白与蓝都是纯净的颜色，亿万朵梨花密匝匝地缀满枝头，覆压原野，反射着春日的阳光，虽有热闹，也改变不了梨花本身静美的气质。所有俗艳的颜色，梨花树下一走，就更显俗艳了，梨花的白，则一如既往地纯粹。

    友人曾用博客名：槛外梨花。想着春深的庭院，一树梨花倚于红栏边，在风中，在雨中，在月下，那清寂的白，一瓣瓣旋转坠落的意象之美，仿若一位静好的女子，站在岁月里默数着芬芳的心事。

    “冰雪肌肤香韵细，月明独倚阑干。”一提梨花，又会想起唐贞观年间，那位敢爱敢恨的巾帼英雄樊梨花。她自嫁薛丁山为妻，协助薛丁山登坛挂帅、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其一生故事被诸多文艺作品演绎，且广为民间道教立庙祀神。

    梨花姑娘智勇双全，美貌绝伦，在爱情上，却屡遭挫折。女人能力过于强大，是对男权社会的冒犯，爱情上的受尽误解与委屈，多少平衡了看客的虐待心理。原来，这样要强的女子，竟然还有一枝梨花春带雨的软弱，我见犹怜，薛公子，你就再娶了她吧。

    古代文人默客甚爱梨花。无论是“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的感伤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的春怨 ；还是“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的闲居，梨花都有着守静，自爱，寂寞，多情，又高洁的品格。
这几年，桃花节、梨花节、荷花节等名目繁多的春日盛事，频频于现于耳目，如一束束耀眼的烟花此起彼伏地绽放，使我这躲进小楼，远离世事之人，也感受到了农村旅游经济与乡土文化发展的热潮。

    清明前夕，接连三天，我被朋友邀请去看花。平日更喜欢宅在屋里，工作生活的校园里，抬头有青山，四季如花园。于是，对踏青寻春这样的事情，也不大热心了，以至错过了许多场花事。这个春天，走下这山进那山，看完桃花看梨花。一座座果园，一片片土坡，乃至连株成林的整座山坳，千花万树，艳红浅白，小路蜿蜒，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年轻的时候，有桃花一样的热情与不知愁。如今人到中年，从热闹繁华到清净无为，才懂得了欣赏梨花的美，梨花的低调与沉潜，忧愁与情意。

    何况，这铺天盖地，弥漫四野的花香，就来自我的故乡孟津。

    孟津县会盟镇乃周武王时代八百诸候会盟之地。历史考证，当年应是“八面诸侯”会孟津，所谓“八百”者，以讹传讹也。但无论如何，邙山脚下，黄河之滨，这一块宝地的每一寸土地，都埋藏着历史的记忆。

    神奇的土地，必有神奇的出产。孟津梨就是一种特别的果物。

    虽为孟津人，生于县区贫瘠的东部，旧时为经济政策所制约，物资不丰，交通不便，我直到上高中，才第一次吃到孟津梨。装在简陋的纸箱里，个大，皮青，带着均匀的浅色麻点，汁多甜脆，味美解渴。奇妙之处在于，每个梨子的底部，花蒂掉落之处，长着酷似蛛网的花纹。父亲指给我看，说，“这蜘蛛网只有孟津梨才有。”我用手指擦拭，那浅色的纹理并不会掉，如可爱的胎记，使真正的孟津梨很容易与别的姊妹品种区分开来。

    父亲说，孟津梨还有一特征，用针在梨皮上扎一个洞悬挂，里面的蜜汁会慢慢滴出来，直到整个梨子都流干。

    孟津梨有天生伏梨，早酥，酥梨，新高梨等几个品种，或许父亲说的就是伏梨。度娘说，天生伏梨为孟津梨的当家品种，果实中大，平均单果重200克左右，最大可达300克。外观呈短葫芦形，皮黄绿色，果点小，外观美丽。果肉鲜美，汁多，味甜，石细胞少，质地细脆，落地即酥，被誉为"洛阳金桔"，孟津县因之称为"中国伏梨之乡"。

    石细胞少，阻塞汁水流溢的障碍就小，针刺而蜜汁流尽，或有可能。

    从前的孟津梨产量少，主要用于出口香港等市场，孟津人则很少能吃到。

    我吃到梨子的时候，大约是1985年左右，当时已改革开放，父亲半生郁抑不得志，于近四十岁，方等到了发挥自己才干的机会。他的郁抑，倒也并非怀才不遇，不过是为贫穷所困，长期处于窘境的苦恼。那一年，他已有了自己的小木工家具厂，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风风火火。家境逐渐变好，市场当时也比较丰富，不断有新鲜的吃食，被父亲带回家中，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吃到孟津梨的。那洁白酥脆的果肉，在唇齿间留下的滋味，至今不忘。

    历史记载，此梨原是皇城洛阳王公贵族园囿之物，后历战乱焚毁，本已绝种，某个春天，忽于废址中长出三苗，为花工所得，翼翼养护，多年培植，护之成林，后又由其子接手繁育，代代相传，乃有今日。

    当时洛阳“贵家巨室，园囿亭观之盛，实甲天下”。宋人李格非写了篇《洛阳名园记》，记述唐代贞观到开元年间，王公贵族们的公馆府邸就有一千余家，名重一时的园林就有19处，多数是利用唐代废园的基址建造。后遭受动乱流离，及五代的惨痛破坏，那些池苑、竹林、花木，被兵车践踏，高轩的亭阁、宽大的楼台，被战火焚烧，都化成灰烬，变为废墟。

    这些园林代代兴废，其奇花异树被抢救流入民间，是可能的。

    孟津梨，也该是果树中贵族的苗裔，是落入民间的公主了。

    姹紫嫣红的春天里，梨花是一片寂静的雪色，有着仙葩一样的冰肌玉骨，月光一样的诗意仙品。孟津会盟镇的梨花固然气势庞大，洛阳辛店镇的梨花才是姿态横生。

    辛店园中的梨树，都在二十年朝上了吧。植株高大，花朵繁盛，粗壮皲裂的铁灰树干，蜿蜒屈伸，形如大伞，衬着串串娇嫩洁白的花朵，簇簇粉香细细的蜜蕊，那蜂舞之灵动，芽尖之嫩绿，以及蓝色晴空之广大，整个园子如梵高笔下涌动着的一幅画。

    苏轼吟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洛阳城梨花白的时候，也是春天正好。那个下午，站在落锁的梨园柴门边，吟着“小扣柴扉久不开”的句子，暗想这梨花从2000年前开到现在，年年岁岁花相似，或者，这每一朵梨花的前生，也都曾于唐宋的苑囿庭院，深闺村篱，绽放，又凋落过吧。（2356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