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 狗

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只有一只狗跟着我──

在北风呼啸，雪花漫卷，寒流肆虐，天寒地冻的万里茫茫雪原上，除了我和我的狗在追寻着野兔的梅花状蹄印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动物的影子。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已死亡或在冬天来临之前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而我们从早到晚，连一根野兔的灰毛也没看见到。

回到家里，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劳累、饥饿和冻僵后热乎起来的周身疼痛使我怎么也不能入睡。我大脑的屏幕上雪白一片，空空荡荡的，而只有我全身乌黑的狗，机警，忠实，殷勤的样子不时地在其中显现。现在，我已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了，而它还在大门口四面透风的窝棚中冻得吱吱乱叫。它是我的贴身警卫，一旦我遇到他人或野兽的攻击，它就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拼命，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安危。一整天在雪原上，它都跟着我在前后左右跑来跑去而不远离我。它那双明亮的眼睛和那双竖起的耳朵显得十分灵敏──它往往跑着跑着突然就会停下来静听或盯视着什么，使我便知道四周可能会有什么情况。当我一声令下，它立即就弓起腰像一枚黑色的炮弹一样射向不远处的枯林里面。如果扑空之后它就会急速跑回来，伸着舌头贴着我的腿低头转几圈，似乎有点内疚，有点遗憾，有点对不起我的样子。这时，我便十分地心疼它，总是给它理一理背上的毛甚至把自己的脸贴在它的脸上，似乎我的心在对它说：“不要气馁，下次再来，我是爱你的！”……想到这儿，听到它还在外面冻得难耐而吱吱叫，我感情的潮水一下子便涌向了喉头。我再也在热炕上躺不住了。我出去站在它的窝门口把它往我的屋里叫，又抱着它的脖子往里拉，可它的屁股向后坠着硬是不愿进去，似乎宁可冻死也要守在大门口保护着我，或不愿让自己沾着泥污的身子把主人的屋子弄脏一样。没有办法，我只好找了一些干草把它的窝棚盖了盖，尽量能多挡住一点寒风，又把它的身子下清理了一下，铺了一些新的麦草，还把我土炕上唯一的一条褥子拿来给它铺上，我这才心里稍微轻松了上点，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睡觉。

到了夏天，没料到我的命运发生了一全面的大转机──各方面突然变得红火起来，有了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酒。可是，我的狗却让我给拴在了我家的猪圈里与猪们享受着同等“待遇”了。常来我家的朋友与日俱增，每次来人尤其是来陌生人时我的狗都要拼命地狂叫扑咬，有一次它竟挣断了铁缰绳将我的一个朋友扑倒在地，使我不得不赶拿起皮鞭狠狠地教训了它一顿。之后，再有人来我家时它只是狗叫而不再挣扎着向前去扑咬，一听到我的喊声，它连狂叫也停歇了下来回头又与猪们守在一起睡大觉去了。

狗对我已没有多大用处，而且常常还使我感到它叫得人心烦。我有几个朋友早就想要吃我的狗肉，而我也多次答应他们：“到了冬天再说，冬天狗肉好吃皮毛也好。”其中一个女友，她献给了我一只漂亮的花瓶，我嘴对着瓶口吮吸，里面尽是浓郁醇香的白酒，还没到宰狗的寒冬腊月，我的头脑就被酒麻醉了──我整天昏昏沉沉的，说活办事没轻没重。有一天，家里来了一帮人，给他们一“烧火”（煽动意），我头脑热了，随口就说把狗吃掉算了，以便使大家高兴高兴，特别是要使送花瓶的那位女友心欢。

我们给狗设下圈套，待它的头进了圈套，我们突然拉紧绳子把它吊在半空中，它越挣扎绳子将它的脖子勒得越紧使它喘不过气来，然后我用早已准备好的榔头，照着它的脑门盖上梆！梆！猛砸得它脑浆四溅，直到不再哀叫而彻底死亡才停了下来。这时我看到四周的朋友都翘起大拇指快活地笑着，那位女友更是高兴得整了脸庞象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这就使我更加受到鼓舞──我迅速用尖刀割断了狗的喉咙，剥了它的皮，挖了它的五脏六肺，把它变成这群人滥吃狂饮的一顿美餐了。

如今的城市生活是车多楼多人多，到处都是一片嘈杂一片拥挤，可是我居住在现代的城市中却越来越感到孤独不安。有一次，我在人行道上行走，背后突然冲过来一辆小车差点把我撞倒压在车轮下，三个人从小车里推开门冲出来不但不向我赔礼道歉，反而还骂我瞎了狗眼，挡住了他们的路。我说我的背上没有长眼睛，再说是你们跑到了人行道上，车速应该慢一些才是，但你们为什么如此地不讲理反而还蛮横地责骂别人呢？……我与他们又吵又互相撕扯了半天，但一直没有结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人前来说几句公道话。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希望吃点亏，忍气吞声快点让我解围，让我摆脱这几个地痞二流子的纠缠算了，但连一个劝架的人也没有。一大片一层层包围着的看热闹的人给我的印象是一片模糊、一片冷漠而苍白的脸，好象是一群失去了血性的木头动物。还有人不断地来围观。这时，我瞥见外围有两三个熟悉的面孔围观过来，心里不免有得“救”的希望，但他们挤进人群后发现与我相识，则赶快退出去怕我发现他们，从而给自己惹上麻烦。看到这副情景，我彻底绝望了。在绝望中，我蓦然想起了我的狗──要是它还活着，要是它此刻在场，它会毫不迟疑、奋不顾身、非常勇猛地与这些蛮不讲理的地痞二流子非得拼个死活不可的！……

每当我离开了一些热闹的场面，我便独自怀念冬天的狗。常常听到有人将别人骂成狗，其实在许多地方人能象狗一样就算很不错的了。比如说我曾为了潢足自己及一些人的口欲，博得一些人虚假的称赞竟把自己“忠实的朋友”残忍地给杀害了，而我的那只狗──我真正忠实的朋友只甘愿为我奉献它自己的一切。所以，我越来越怀念我的狗，越来越感到自己应该对自己天性中冷漠、自私、残忍的一面进行忏悔，在忏悔中升华自己对曾忠实于自己且被自己亲手杀害的狗的追念之情，并要不断要求自己要象狗那样勇敢、机智、爱憎分明、忠诚、无自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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