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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四月芳菲】到林中去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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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春深
                                              沐 沐
      林中幽微。地衣潮湿。沼泽边芳草萋萋。长杆芦苇掩护着小水洼。荫蔽处的芦苇又细又高,嫩嫩的黄绿色。小小的睡莲像纸片一样静静泊于水面。黑色水虫在水上快速移动,四条黑线一样的腿撑得开开的,脚底垫了垫片似的,将细小的身子撑于水上。在它的脚下,水成了一个绷紧的平面,当它静立,细线般的脚在水面踩出一个凹痕。它在水洼里如履平地,行云流水。走到哪,一圈小小的水纹就跟在哪。如人在水上写字,写过,字迹消散。

      因落势而飞溅的白色水珠,滚落于水洼和水边草丛。两端潺潺的水声清晰可闻,却几乎感觉不到水洼在流动。落叶、枯枝沉积在一膝多深的水底,与陈年的淤泥融为一体,水面飘着死去的蛾虫、浮尘、坠落的碎叶。除长脚水虫,水中还蠕动着几只小虫子,肉肉的,像微型的蚯蚓。它在水底打着滚,或上下窜动,游动时头一拱一拱,身体一屈一伸,可爱又笨拙。这是蚊子的幼虫,之前叫孑孓,现已成蛹,这泥色的小东西在等待,终有,一天,它将蜕变,羽化,穿上黑色大氅,嗡嗡嗡,嗡嗡嗡,满世界飞。

      每一个低洼处都是一个小生物圈,越来越对这样的低洼处着迷。在水洼边,我可以一动不动,呆一个下午。我四处找寻那些细小的事物。微不足道的野花,仰着脸庞的小草,岩石下拉起动听弦歌的蟋蟀。它们在哪,我就在哪。这些细微的小生物穷其一生都以它们的方式表达着热烈。溪涧边,充裕的阳光唤醒了青草和野花,它们星罗棋布,团团锦簇,一切都流淌着光,散发着喜悦的气息。泥地里的婆婆纳,已撑开蓝莹莹的小伞。婆婆纳是山野常见的野草。它长在平缓的山坡,低伏于地面,绿绒绒的密叶举起一支支深蓝的花朵。一朵婆婆纳就是一颗星星,缀满星子的星空正倾泻出蓝宝石般的光华。

      鬼针草与婆婆纳比邻而居,亭亭立于春阳中,吐出黄蕊白瓣的小花,白花瓣有五片,素洁,平展着,低眉顺眼。等秋天,你来到起伏的山冈,任秋风带着四处转悠,突然发现,鞋带上,裤脚,衣角,不知何时粘上了灰黄色的鬼针草,它那开叉的扁针深深地扎进衣物,一直扎进反面。使劲纠拔,好不容易拔干净了。一摸头发,也有。讨厌的东西,你啐了一口,嫌弃地把这小东西扔出去,这正中了它的计谋,它就想借着你的脚步,走过密林,走出河湾,到更远的地方,把种子撒向四荒八野。
     
      3月,森林苏醒,所有的草木都得到季节的密令,它们破土,生长,抽蕊,开花。紫花地丁,密密地铺撒于一截断木旁。这是棵被风刮断的树,静寂地躺倒在地上,躺倒,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站立。腐朽的枝干上苔藓斑斓,白色的圆蘑菇在树身上爆开,野藤叶从它身上打个结,又爬过对岸。原先的断裂处也覆盖着厚厚的绿苔,绿苔在以它的湿润和柔软抚平着伤痛,耐心地去愈合树木的伤疤。林间朽木的死亡不是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进入生命的循环。

      阳光洒在漫长的山坡,将松林染成金色,振奋了每一根松针。山风那么轻柔,简直不该叫风,更像是大自然的呼吸,在所有的生灵耳旁抚慰。灰雀在草丛中跳跳走走,啄食着草籽和小叶榕树落下的红色果实。山谷里的蜜蜂嘤嘤嗡嗡,在空中飞旋,一头扎进马缨丹的花蕊里,那朵马缨丹花便激动得剧烈颤抖起来。土坡上,马缨丹织成了一匹厚厚绿墙,绿丛中,花朵星散。它的花橙红,由小朵小朵的细花缀成稍大一朵,给人塑料花般的艳俗感。马缨丹很常见,开在山坡,也开在行道旁,大概是因为太常见,也因为不够秀雅,我们时常对它视若无睹。和许多不讨喜的事物一样,人们难免质疑:“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它?”却不明白,它们可以只为自己而生。
     
      菟丝草围着一株茶树蔓开,它的草茎像蓬松的头发,乱作一团,理都理不清。这家伙最会抢占地盘,它可以顺着土坡,一路到达水洼。地盘占得那么大,根基却很浅,轻轻一扯一大把,拿回去喂兔子。兔子并不太热衷,挑三拣四的。菟丝草看着嫩,茎摸上去却硌手,像锯子。兔子的嘴也不是石头一块。
还有很多花草的美,并不需要人特意去发现。它们开在高高的枝头,谁会看不见呢。不只是花,走进森林,你会发现大自然有着细微的一面,也不乏张扬的一面——大自然中的宏观与微观,处处玄机,微妙地达成了平衡。

      南方的3月,木棉已开。木棉的叶子早在冬天褪光,高大疏朗的树干上,此时正举着一朵朵小火焰。木棉花朵呈钟状,合拢,花瓣有厚厚的肉质感。色火红,花形大,也重。正徜徉在树下,突然,啪的一声,一朵木棉掉下来,砸在地面上。木棉重,落在地上时,瞬间香消玉殒。不像有的花,落于地还保持最后的体面和美丽。它的红色花瓣被砸得稀巴烂,一地落红,也难以拾得一朵完好的。啪的一声,又一声。声声惊心。极度的绚烂后是极度的毁灭。木棉烈性,决绝,活得极致。毫无保留地绽放,如火如荼,绝无半点羞涩。一旦决意离去,就毫不留恋。心气多么高傲的木棉呀,好像一位美人,开在高高的枝头,即使坠落,也要将自己完全销毁,不容许受一丝一毫的玷污。

      我一直不想把植物视作人,植物就是植物,每一种植物都是它自己。但你又往往从它的身上,观照到人,看到人一生的缩影。人生有多极致,就有多落寞。“无可奈何花落去”,但到底是极致地活过了。

     贝壳杉的叶梢激烈晃动,是鸟儿们在树尖跃动着,树叶在他们翅膀的震颤下簌簌直响。此时正值下午四点多钟,春阳和煦,金光披洒向整片森林,万物沐浴在温暖又明亮的晖光中。

      这是鸟儿一天里最后的嬉戏时光吧。它们奔跑,跳跃,鸣叫。在树间俯冲,追逐。一只鸟儿飞出树梢,向天空另一边飞去,翅膀擦过莹蓝的天空,后面有两只紧紧跟随,它们的尾巴很长,有斑斓的彩色。飞翔的姿态如此迷人,近乎在空中静止,这是什么鸟儿呢?多希望我能叫得来它们的名字。不过叫不来又有什么关系,丝毫不影响我倾听,任它们的声音灌满胸膛。此刻,就如约翰·巴勒斯说:“一只鸟的歌声含有其生命的线索,并在它与听者之间建立起某种理解与同情的情感。”

       “刺啦”一声,这次是一只松鼠,正飞快从一枝滑到另一枝,毛茸茸的长尾巴,如一把小扫把。它跑得多快呀,“小扫把”刷着枝干,窸窸窣窣的,像骑着扫把的小巫女,转眼,就消失于枝叶的海洋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许多年前,有一只松鼠短暂地进入我的生活。那是一个我叫不来名字的女孩寄养在我家的。女孩是我侄女的朋友,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谋生,那段时间她换工作,辗转流离,没地方饲养她唯一的伙伴。举目无亲,无可托付,最后她想到了朋友的姑姑。她按我给的地址寻到楼下,提着一个铁笼子,相对于她特别袖珍的个子,铁笼子显得硕大无比。铁笼里有一只滴溜溜的小松鼠。那是一只特别活泼的松鼠,每天,它都要在笼子里跑圈,沿着笼子四周循环式地疯狂跑动,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圈又一圈,。它一刻不停地转,像个小马达。笼子抖动着,动静大得吓人。我在一旁胆战心惊,对着这样一个陌生的亢奋的家伙,我一无所知、束手无策。它在追逐什么呢,像是一种惯性,盲目,徒劳。又像是位执迷的朝圣者,在追索中,一意孤行。我不懂它,我日日提心吊胆,我真的担心它在循环中衰竭而亡。还好,它很快被小姑娘接走了,和小姑娘一起,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从此不见。

      就像头顶的松鼠,消失于林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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