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已故

　　　　
　　无数梦的碎片，拼凑成一个漫漫暗夜。眼前的断垣残壁，正试图以碎片的形态，一幅一幅，在我的视野与脑海里，还原一座繁华都城的本来。
　　站在这块被战争肢解成零碎破败的黄土台上，极目的荒疏向着蔚蓝的天际延伸而去，由空旷中滋生的苍凉，自几朵硕大白云的投影深处积聚崩发，为一段段残存的土墙，踱上忧伤的感叹，任吐鲁番的微风，以49℃的高亢激情，对着四野传递。
　　吐鲁番，亚尔乡，雅尔乃孜沟环着这座岛形台地，分流，再交汇，将这三面临崖，凌峻险绝的黄土台，以柳叶的形态，轻拥入怀。
　　交河故城的命运，可不就是一片柳叶的姿势吗？
　　那初始的尖形，是公元前2世纪至5世纪，当时西域36国之一的车师国辛苦创建的它；那尾部的尖形，是因了元末察合台时期的连年战火，被严重毁损、直至消亡的它；而那中间的饱满部分，正是两千多年前，南北朝与唐代时期，无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皆繁荣鼎盛的它。
　　我的视线穿越茫茫黄土，努力寻找这些创建者和繁荣者留下的片砖只瓦，在碎片式的残壁上，揣摩这座废墟的曾经。这座现今的荒台废址，曾经是通达焉耆的“银山道”、西去乌鲁木齐的“白水涧道”、北抵吉米萨尔地区的“金岭道”在此交汇，是当时重要的交通枢纽，吐鲁番盆地的门户，也是块人人想要争夺的宝地。
　　交河故城的命运，于是成为一片在风雨中飘零的柳叶。
　　建于战争的需要，又毁于战争。虽然有着“一人守隘，万夫莫向”天险自成的地理条件，雅尔和图（交河城）却陷入了两三年一小战，十来年一大战的漫漫暗夜中。公元前108年汉朝攻破车师，公元前60年间，西汉与匈奴的“五争车师”，然后是唐的管辖，公元8世纪中叶至9世纪中叶，为吐蕃人所据，后又成为回鹘高昌王国属地，公元13世纪下半叶，西北蒙古贵族发动战争，率领铁骑12万进攻交河，1383年，交河城终于在战火中消亡。
　　“沙河三水自交流，天设危城水上头，断壁悬崖多险要，荒台废址几春秋。”在这首《崖儿城》里，我仿佛望见了被狼烟和烽火侵吞着的交河城，在战争的抢夺中，一点一点，破为历史的碎片。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迷茫，无奈，与凄凉、困顿，皆因战事而起。这一片柳叶，终于枯败成残片。
　　暗夜里的残梦于是结束了，交河城也终于归为沉寂，走完了历史的使命，只有黄土台上残损的土壁依然孤傲地矗立着。所有辛酸的泪水皆因无情的战火流尽，唯有一份坚强，依然固执地留守在蓝天白云之下，以心碎的疼痛，向世人提示它的曾经繁华，向来者陈诉它经历的磨难。残破的存在是痛苦的表现方式，它将流水的岁月、薄寡的情义、终归沉寂的繁华，以坚硬的形态映入我的眼帘，自脑海里生成的一幅幅图像，于是浮现起起落落的轨迹，那些曾经，繁华与落寞，如一座城，也如一段人生。
　　这座从风雨飘摇中走出来的都城，它是淡定的，它以尽可能的完整，向世人展现一段曾经真实的存在，也昭示一些事理。眼前的交河故城告诉我，过多凡欲的包裹，终究会带来毁灭，所有的风华荣辱，最终免不了融入广袤荒漠，面对多羁的命运，或许，我们更应该淡定与宽容。
　　是了，从满眼的悲怆中回复淡定，若非一低头发现了保存完整的台阶，我差点忘了，在这荒疏的黄土台下，蕴藏着一个巨大的惊喜！是的，这是一座向下延展的城市，倘非亲见，真是难以想像，古代的劳动人民会用如此的智慧和创造力，以“减地留墙”的方法，从高耸的台地表面向下挖出这36万平方米的城池。虽然现在，当年车师的国都、唐西域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只可能在一截截断裂的土墙，一条条土夯的街巷中去想像和还原，那些官署、佛寺、作坊、民居们当年繁盛的模样，却依稀可见。或者，真应该感谢吐鲁番的干旱少雨，使这座形制布局与唐代长安城相仿的故城得以保存得如此完整。
　　吐鲁番自古高温燥热，地窝子式的住房结构自公元前就开始盛行。这就着地形气候灵机一动的建筑，不但在不经意间成就了一座都城独特的建筑风格，也向人们昭示着某种至理：当一个传统的方向不适合自己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打破常规思维，逆向开拓，说不定那一个不经意的转身，成就的，是别一番风采。
　　站于纵横交错的巷陌里，人，是多么微小的一个存在；驻足漫长的历史回顾，人，不过那长卷中的一个小符号；翻阅绵长的时间经历，此刻与故城的交集，也不过一个回眸的短暂。想起《瓦尔登湖》的结束语：直视内心吧，你会发现，自己的思维中尚有一千个区域未被发现。游览这些地方吧，并成为，这内在宇宙的专家。
　　建筑内心，是最好的修行。
　　这“减地留墙”法，对建筑，是另辟奇径的创意，对塑造个人修为，亦不失为良方。像这凌峭绝壁的黄土台一样建筑自己，给自己的内心腾出更多的空间，将这些空间，雕琢成友爱、仁慈、真诚……的模样，给万千大众中渺小的自己，一份快乐善良的心情，一个充实宽厚的高度。
　　故城已故，而它启开的路，就在我们的脚下。
　　（1923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