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绿绿的世界
2021-12-23抒情散文宋长征
东风一挥手春天就来了,北风一指节气翻到了霜降,大路两旁的钻天杨长累了想歇歇脚,叶子就成了点缀,柳树的生机抽丝剥茧般从叶脉中从树干中从庞大的根系上游离,被呼呼的风不知吹向了哪里。田野上的棉花是白的,叶子呈现出一种斑驳古旧的紫,不消说肯定是秋霜……
东风一挥手春天就来了,北风一指节气翻到了霜降,大路两旁的钻天杨长累了想歇歇脚,叶子就成了点缀,柳树的生机抽丝剥茧般从叶脉中从树干中从庞大的根系上游离,被呼呼的风不知吹向了哪里。田野上的棉花是白的,叶子呈现出一种斑驳古旧的紫,不消说肯定是秋霜的杰作。 日光的温度一层层削减,大地的体温日渐趋于冰点,只是很多生命都在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向着冷风的深处退隐,退隐到人看不见的角落。五行上说这叫阳气衰减阴气上升,咳嗽的人声音滞重,从一座低矮的房屋里颤巍巍传了出来。 冬天到了,死的人就多了,仿佛在冬天人更容易进入洁白的天国。 集市上死了人跟别处基本没什么两样。先是痛哭声从一个角落里传来,听见的人沿着哭声跑去安慰,跑去陪着流下两行悲恸的眼泪,跑去和主家商量该如何处理丧事。人一生重大的节日包括金榜高中,包括迎娶新人,更包括生死——最重要的当是生与死罢。生了,从茫茫的世界走来,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学习如何认知世界。死了,即是抛开花花绿绿的世界,重新回到那个或混沌或者彷如天堂般洁白无染的殿堂。若是死者为老人,人就滴落一阵哀伤的泪雨,收敛入棺入土为安。若恰好是年轻者,死于滚滚车轮之下,死于高高的脚手架下,死于一种难缠的疾病手里,最是让人心痛。像是胸中扎进一枚铁钉,猛然一疼,这疼从此便锈蚀在血肉里,以后很多安静的日子里,都会突然让人感觉到揪心的疼痛。 雪刚下过,天冷得紧,再冷再恶劣的日子也须有报丧人。主家的男男女女磕头谢过,报丧者强忍眼泪,说一定准时将死者的讯息送达或近或远的亲戚家。一行脚印或者车辙在雪地上蜿蜒而去,听到死者讯息的人往往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者死去的母亲昨夜托了一个梦,站在身边笑着说到了该走的时日,别再牵挂别再想念。这才怔住了半晌,压抑在喉咙的哭声顿时奔泻而出,一路大放悲声,诉说着死者的好,自己的不好,赶往娘家。这些人必要是在生命终止的最后一刻乘一下小车的。赶集的人还很稀疏,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奏着哀乐从死者的家里出来,直奔县城殡仪馆——即是乡下人说的爬了烟囱去了。那烟囱的高足以让人生出骇怕,死者的血肉化作一股袅袅的青烟升腾而去,留下一捧风吹即逝的骨灰。人到了最后身子是轻的,灵魂也是轻的,这适合于飞向天国的漫长路途,奔波了一生,辛苦了一生,操劳了一生,总是要向亲人交代清楚的,撒手而去在天上安静的笑着,和一片云融入很远的天际。 镇西的花圈店很是简陋,晴日,秫秫杆子扎成的纸车纸马纸牛,花花绿绿的纸院子在街边放置,等需要的人家前来认领。聚宝盆明晃晃的直照人眼,金色的是金元宝,银色的是银锭子,穿在一起挂在枝柯间的是一串串铜钱,叮叮当当在风中奏响。生的时候,为了一张嘴为了一家人为之付出甚至为之情愿付出生命的东西,在这里很轻易就能得到。想是在月白风清的冥世人若需要银两便可执一根长长的杆子往那树上打去,便会哗啦啦坠落一地真金白银,随你想要买吃买穿买东买西。 纸马的白雪白,像一匹昂首嘶鸣的千里马,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舞,长长的马尾在风中划出一道闪电,一双明亮的眼,相信肯定能驮载主人走遍不曾走过的山山水水,能奔跑在无垠的草原,也能驰骋在一片蔚蓝的云天。 不知为何还扎了水牛。原本平原不种稻谷没有水田,却站了一头看似膂力很大的青色水牛,弯弯的犄角,铜铃一样大的眼睛,裂开的蹄夹正欲迈向无边宽广的土地。而院子是重中之重,一应人等设定在院墙上画好,极浓的彩笔,种田,饮茶,看戏,玩耍,全在淋漓的笔意中活了起来。死是一个比生更大的节日,死只有一次,从生的那天开始就在预谋此一件事情,劳作建筑房屋结婚生儿育女。——劳作是为了积累财富,建房是为了迎娶新人,生儿育女,百年之后就有了瓜瓞绵延的香火为继,即便死后的日子一派荒凉,每逢祭日自有孝子贤孙备以纸馃供品,燃起尺余的高香,供奉远去的魂灵。 扎纸活的人往往面色凝重,他们知道微笑有时并不是沟通人事的万能法宝。死者亲眷的到来,极为冷静地寒暄着,并不打问更多有关死者的幸与不幸,微弱的同情与哀伤在脸上写着,表现出极大的真诚。拮据的人家这时不一定小气,丰裕的人家出手更比往日阔绰。没有人讨价还价,定好了日子即日便取就是,再无其他客套。 集市上的人近了一些,但死者出门那日更显热闹,长子将遗像捧于胸前,商店里的摇滚乐与嘈杂不闻不问,多嘴的妇人往往会插上一句:“死的值了,看,那个面皮白净的儿子听说在城市里做大生意。”“是呀,谁说不是,有个有本事的儿子就是不一样,死了也比穷鬼排场。” 唢呐在嘹亮地吹。吹唢呐的习惯了那种姿势——眯着眼将喇叭往天上吹,往地上吹,往人的心坎儿里吹。那声音是活的,竟然带着灵气儿直直地钻进人的耳朵,逼近人的心窝,过了好些时日还在想着那弯弯曲曲的调儿,此时将人的魂灵送到了哪里。 乡下的路更远了些,一大早一行人来到花圈店,雪地上尚无行人。回返时花圈店的老板每人分发一包好烟,所以人心颤颤的,那意思大概都知道,像是在说等下次有了生意还到我家来。呸!想到一个不好的地方,越咂摸越像是在咒人死。算了,脚下的路太滑不容人多想,咯吱,咯吱,踩疼了雪,雪枝上的乌鸦嘎的一声被吓到另一棵树上。 有雪的大地更像一张巨大洁白的宣纸,花花绿绿的纸马纸车纸房子就成了画在宣纸上色彩鲜艳的景致。那匹高头大马跑在最前面,仿佛将要混入到一片雪白的世界,徒留下一双高举起来的手,一个在风中飘荡的人影。纸房子太大,人就显得小了起来,在雪地上缓慢挪移,像是一架驶向春天的花车。那头青色的水牛落在最后,两只铜铃铛般的大眼睛,张望着一行行走在雪地上的人影,天甚冷,却也打不出响鼻喊不出哞声。 人在集市上涌动着,叫卖的依然在叫卖,调子喊了许多遍还是那个动静。打铁的依旧在打铁,叮一声,当一声,把坚硬捶打进冷硬的铁里。买东西的还在和卖东西的讨价还价,或者为了少找一点零头骂将起来,围观的人很少来劝,不远处的派出所等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自会有人来管。 唢呐声又引领着一个人的灵魂升入了天堂,活着的暂时卸去疲惫与哀伤,还要奔走在去往自己节日的那个路上,为了生为了死为了各自的亲人。 扎纸活的又把一件扎好的纸轿车,停放在门前的空地上,刺眼的车灯,黑炫的车体,几个飞速旋转的车轮,在静态的世界里奔跑在若有若无的路上。 一转眼秋天过了就是冬天,冬天过了就是立春。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6-22 13:1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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