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一寸老去
一寸一寸老去
爸去世三年了,翻出这篇旧文,纪念老爸。
爸住院了,记忆中爸住院的时间不超过三次,一次是白内障手术,一次是痔疮。这一次,爸是因为衰老而引发疾病住院的,血压高了,心脏衰了,手脚也不灵活了。那天,我跟往常一样,一袭布衣,在家里闲着,突然接到妈的电话,她声音焦急而短促:“你爸摔倒了,我一个人扶不起来”。慌乱中我挂掉手机,对站在边上睁着疑惑眼睛的女儿说:外公摔倒了,我们快去看看。
妈家离我不远,平时开车五、六分钟也就到,这一次似乎开了很久,看到十字路口的红灯,觉得那一个漫长啊,真是焦急。红灯一熄,猛踩油门,车子飞快地往前驶去。推开家门,只见爸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妈一手搀着他,却没力气扶他起来,俩老人相互靠着,一高一矮,却始终站不起来,我突然一阵心酸,连忙和女儿上前,用力把爸扶起来,爸满脸通红,怎么也站不稳,好不容易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一量血压,上压220,下压100,高得有的吓人。一连几天,爸的血压都没降下来,满脸通红,手脚浮肿,我们决定送爸去医院,从来都反对去医院的爸,这次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任我们把他送去医院。
镇上的医院不大,每天人满为患,住院的病床特别紧张,小弟好不容易联系了一间单人病房,办好住院手续,已是下午3点了。爸第一次住在单人病房里,穿上了医院特有的长条纹病号服,满脸倦容,我们安慰他,别想太多,住上几天就会好起来的,爸只是点点头,没说话。一会儿,护士来了,一辆手推车,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的医药用品,医械器件上金属亮晃晃的,护士很年轻,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黑眼睛,听心跳、量血压、测体温,抽血化验、测血糖、动作娴熟,然后一针头扎进爸的手臂,血、深红色的,沿着针管,一点一点往上溢,一个试管接着一个试管,整整7个试管,做完这一切,爸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仿佛跋涉过万水千山,搁浅在一片沙滩上,一脸的虚弱。
挂了二天的针,爸的血压总算控制住了,脚上的浮肿没有消退,不知为什么咳嗽却越来越厉害,呼吸急促,稍一动身子,就直喘气,医生诊断:心脏衰竭、肺气肿、冠心病、高血压,年龄大了,没什么办法。就像一部机器,已经老化了维修也难啊,这话说得让我们有点伤感。爸今年八十多了,腿脚也不利索,平常很少活动,喜欢安静地坐阳台上或者客厅里,一个人也不多说话。每次去爸家,习惯往妈边上凑,跟妈天南地北乱聊,爸在一旁静静听着我们聊,也不插话。在我们眼里,爸是一个习惯倾听的人,对于爸的安静和微笑,觉得是最正常不过了。然而,医生却说是因为爸的不活动,导致他肌肉萎缩,心肺功能衰退。我坐在爸身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爸,爸老了,脸上的皮肤是灰暗的,头发稀疏而凌乱,眼睛里挤满了混浊,窗外的阳光透过医院薄薄的窗帘照过来,有一点点恍惚。我握着爸的手,这双手大而僵硬,我不知有多久没握过爸的手了,若不亲眼所见,我是断然不敢相信,曾给我们温暖,给我们挡风遮雨的手,竟被岁月的打磨成如此怪模样:斑斑点点的色泽无序地布满了手背,手部微微肿涨,看不清手背的脉络,宽厚的掌心已经疲软无力。谁都不能阻止疾病和衰老,但这一天终将来临时,看着爸那么茫然地躺着,心里真的酸涩无比。
每天我会穿过小镇长长的街道去医院看爸,爸躺在一张狭小的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上吊着针,手背被针头插得全是斑斑淤血,他微闭着眼睛,翻身,喝水,上厕所,都有点费力,一小口的水也会让爸呛着,并不停地咳嗽,每天无休止的挂针、吃药、检查,让爸疲惫不堪,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和痛恨,他自言自语,这身体老了,怎么一点都不听使唤呢。他的脚肿涨得像枯枝,多年前,这双脚行走过各地的山山水水,爸最早是地质队的队员,深山、荒岭,爸都走过。每次说起他在高山上勘测的故事,爸的声音充满了自豪和满足,他的双脚跨过最高山峰,也到过最偏远的山村。那时候爸的双脚是那样有力和坚定,而如今,却连走几步路都很困难。爸无言地叹息着,疾病和衰老要摧毁一个人,真是如此迅疾,从外观的皮肤到心脏脾胃,渐渐侵入到一个人的心里面,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一个人的气息和模样,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助和伤感啊。
爸躺在病床上,说话越来越少,尽管每次医生都嘱托他要多说话,爸依然少言寡语,他安静地躺在那张铁床上,偶尔让我们把床头摇高,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子,他的皮肤是疏松,模样也是脆弱的,仿佛一截脱水的枯树枝,垂垂老去。曾经明亮的一双眼睛,满是浑浊了,他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不喧不闹,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他是否想起了他的年少岁月,那些激情燃烧的日子,那些让他喧哗美好的日子,那些我们绕着他膝下欢笑的场境,我无法猜测,但爸的表情是安宁的,淡然的,像飞着的风筝,顺着天空便牵出一溜风。医院外面的花事,一场一场地开着。其实,最灿烂的日子最终都会沉寂下来,无论多么鲜活饱满的生命,有一天,终会走向疾病和衰老,一粒尘埃就可以把它压垮,一阵微风就可以把它吹跑,一片树叶就可以让它坠落。
守着爸的日子就像是守着一份责任和承诺,每天挂完针,我会扶爸坐起来,让他靠在那个绵软的枕上,用小勺子挖苹果,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爸张着嘴,像小孩一样慢慢地吞咽着,喂急了会不停地咳嗽,我会轻轻地拍他的后背,直到安静下来。当然也会陪着他说话,讲很久前的故事,讲我们小时候的天真,讲我们游荡在乡村的日子,虽然他很少答应,但从他眼神里,我知道他都懂都记得。窗外,无边的黑暗慢慢袭来,像一张无型的网,一点一点被吞没,看着黑暗中爸的脸,再也没有比看着爸一寸一寸老去让我更痛心的事,即使我用最大孝心和无边的爱,也无法替爸突围,念及此处,禁不住潸然泪下,看着爸一脸的茫然,只想对爸说:坚持,一起坚持,让衰老慢些再慢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