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蜕变

　　　
　　关于他的故事我不知道如何述说。
　　他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同桌，在经过高中三年的努力和艰辛之后，我们共赴省城入学。不同的是，他就读于某警察学院，而我进了一所综合性大学。他是那样挚爱警察这个职业，也是那样为日后能成为一名警察而自豪。同学会的日子里，他意气风发地谈论日后从警的种种，讲他正在研读的刑侦书籍。他的眼睛在谈到古今中外名家侦探的时候总是熠熠生辉。声情并茂的演说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兴奋和梦幻般的畅想被心中涌动的热情冲击着，在与我们酒杯碰撞的那一刻如水一样漫开来。
　　他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二的样子，体格更是健壮，和他站在一起，我会产生一种自卑感，但他总是热情地说这说那，似乎见了老同学就如同见了亲人一般。
　　当毕业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没有了踪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回家乡。一起的同学对他的消失纷纷猜测，并且将目光举到我的面前。但是，我同样不知道他的去向。于是，就有了传说，有了传言，有了各种不好的议论，而最正确最真实最毫无偏差的消息却来源于他的带课老师。他说，肖伟因为打架斗殴在即将拿到毕业证的前一个月被学院开除了。
　　于是，肖伟这个名字被刻上了羞辱的十字架，在每每聚会的同学中销声匿迹。
　　然而，我又见了他，那是春天的一个早晨。我驱车前往他的住所，那间我们幼时常常嬉笑打闹的工区平房。
　　很难描述与他的再次相遇。他是一个社区矫正对象，是一个因私藏毒品保外就医的罪犯，也是一个一脸沧桑不再意气风发清瘦的单身男子。他的眼睛再没了往日的光泽，肌肤少了过去的细嫩，他的头发很长，脖子很长，身子像一根支起的竹竿。
　　我说，我来是带有公私两种目的的。公是因为你的事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私是作为你的老同学我很想了解你蜕变的原因。
　　“蜕变？”他脸上干瘦的肌肉拉了拉，很冷漠地望着我，“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一个罪犯，就应该是一个罪犯，对吧？但是我曾经的付出，你知道吗？”
　　我看着他手中不停晃动的茶杯，那淡黄的液体拧成不成形的圆在我眼前旋转——
　　毕业前夕，因为专业好、体质好，他被某缉毒大队选用，秘密派往云南。他的公开身份是一名来自内地的贩毒人员，后台老板是被我公安机关掌控，正有意改邪归正的袁正其。袁正其的手下有三条线，每一条线上的人员布署都很慎密，基本上保持单线联系。肖伟通过袁正其的手下到达云南的时候正是深秋季节，他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见到了当地贩毒组织的头目邵红。这个身高马大的女人对肖伟的第一次干活很不放心，用几乎苛刻的口气对他讲，做他们这一行都是边贩边吸的，并且要肖伟当场抽几口给她看看。肖伟说，他是袁老板推荐来的，不能用江湖上的老一套。但是，邵红显然对他的话很不满意。她说，现如今做生意，天南地北再信任的人都得提防着，吸不吸在你，给不给货在我。肖伟细观局势，很快做出了决定。他用匕首指着自己的左臂，说，袁老板托我办事的时候，交待不能染上货，以保证路上安全，现在你这样逼我，显然是想断了袁老板这条线。线断了，你的生意做不成，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以血试刀，你看着办！然后，肖伟很利落地在自己的左臂上用力划了三刀。邵红看着他血流如注，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从此，肖伟就成了邵红这条线上的干将，用四次运货，货到付款的方式取得了邵红的信任，并通过她的信任慢慢地摸清了其他贩毒人员的大致情况。
　　缉捕行动是在一年以后展开的，多省合作借严打之机彻夜剿灭了邵红所在的贩毒组织。行动之后，肖伟因为功绩显著被公安机关授予一等功，并准许到东南亚旅游。但就在这次旅游时，肖伟发现了另一条更严密的贩毒路径，而他认识的这个人是邵红另一条线上的李大民。
　　李大民对邵红的事耿耿于怀，又不能断定事到底败在谁的手上，所以坚决要求组织里每一个成员吸食毒品。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人人玩命的干活。当时肖伟没有脱身，这不仅因为他身在异国，更因为他想再破了李大民这条线。一开始，肖伟认为少量吸食没问题，没承想吸上就放不下。从泰国回来以后，他几乎到了日日必吸的地步。队上当然不会允许他这种情况发生。为了保住工作，也为了避免被送到戒毒所。他给队上请了三个月的病假，到山西一位亲戚家戒毒。
　　肖伟讲，戒毒的滋味很不好受，就是钝刀子割肉。发作起来，三个人都拉不住他，浑身上下像筛糠一样。三个月下来，他人折腾得不成样子。肖伟回到队上后，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出外勤，领导建议他要么调休要么申请到其他部门。一年后，肖伟被调整到某乡镇派出所工作。
　　但是，就在他调离后不久社会上有了传言，句句针对他吸毒的种种和生活上的问题。为此，肖伟很苦恼，他说，吃的苦受的罪没人理解，因为不得己吸食毒品却成为人人口舌上的点心。从警快五年了，很少有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蹲在毒窝的日子里，家人不知道他的去向，朋友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他的父亲病重，家里人因为找不到他，急得到处贴寻人启事。他还说调到地方派出所就是想好好上几天班，活得像个人样。
　　我突然想把“蜕变”两个字收回。肖伟犯了罪，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但同时他也是一条直立的汉子，用自己的坚强和意志协助公安机关打掉了一个穷凶极恶的犯毒团伙。他的贡献是巨大的，大过每一个坐在办公室喝茶聊天的人，大过任何一个坐镇领导岗位无所事事的人，更大过碌碌无为呆在公安系统数日子的人。他的痛他的经历他饱受的磨难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他不是机器，也有着人的肉体，有着人的弱性和人精神中的不可抗力。
　　“你怎么会私藏毒品呢？”我提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事也是倒霉，到派出所以后，有人盯上了我。那天，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碰到邵红手下的李政，说他手里有10克货想出手，但是半年了也找不到买主，想通过我试试。我原想用这点货解解自己的毒瘾，没想到他前脚给了我货，后脚就举报我藏毒，并且推出不少人做旁证。”
　　肖伟的话嘎然而止。因为涉及到他私藏毒品的事实，法院在审判的过程中曾提审过羁押在案的邵红。邵红招认引诱肖伟藏毒是她一手炮制的。她的手下因肖伟的潜伏被打掉了十六人，其中三人被判处死刑，六人被判处无期徒刑，而她侥幸活下来是因为腹中的孩子。
　　“我是毒贩们对付的目标，也是同事们排斥的对象。”肖伟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警校毕业后，我本来是优等生，档案上却记录着因打架斗殴肄业。为这事我跑了六、七趟省厅才调整过来，你说我图个啥?”悲凉弥漫在他的身上，“我不就是喜欢干警察这一行吗！”
　　我没有说什么，也不能再说什么。虽然在这件事上肖伟明显被人陷害，但是他私藏毒品的犯罪故意是存在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后来被收审，又因为身体原因被保外就医。
　　“从上警校开始我就立志做个好警察，做人人眼里羡慕的人，现在却成了罪犯，真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是对还是错。”他眼里闪出泪花，“说来说去都怪我自己意志不够坚强，抵不过毒品的诱惑。”
　　他的话很深地刺痛了我，信仰和努力之间究竟怎样权衡，理想和现实之间究竟如何比对。我们总是在挣扎中迷茫，在迷茫中的挣扎，最终的结果却是越走越远。纪伯伦说：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只是肖伟的“远”太沉重。　　
　　　　
　　采访结束，我将他的故事写下来，一份交了公差，一份留给自己。这是一个沉痛的故事，也是一个英雄蜕变的过程。在这个越来越浮躁的世界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英雄存在，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英雄在蜕变。我所能做的只是对肖伟曾经的勇于付出、立志信仰给予的极大敬仰和尊重，尽管这份敬仰和尊重与现实的残酷比起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文中所指人物皆为化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字工作者，还原的也只是一个普通警察的真实）。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代表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有限公司授权，其它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8-30 12:5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