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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不同的老师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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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不同的老师

  读书的时候,只有高中时的三位英语老师给我的印象最深,其中陈老师三十四五岁,宽阔的嘴唇下巴,扎着齐肩的头发,身材不是很高。初看她觉得土气,并不十分修饰打扮,言谈举止朴素平常。事实上她说得一口很流利的英语,也是我们学校当时唯一国外留过学的英语老师。陈老师是新来的校长特意从市内邀请,一时半会挽留下来的老师。当时学校普遍有一种传言,意思是陈老师最多教一两年,然后就会离开回到更高更好的学校去。但是我读高中的时候,她足足教了我一年半英语。她的教学成绩并不是很好。当时整个年级有十九个班,我们班英语考试的整体排名,常常落在中下游。我们班整体的学习成绩也在中下游。

  陈老师跟我后来是最熟悉不过的了。高中时由高一到高二,要分文理科班。陈老师是高一下半学期来到我们学校。高一上半学期英语老师,因为怀孕挺着大肚子,只教了短短几个月,就回家生孩子去了。上半学期欣老师我不是很喜欢,当然也是因为我有一次上课调皮捣乱,被她告发,被班主任逮进办公室好好教训一顿。具体情况乃是,下课铃声早就已经响了,欣老师应是还有什么课堂内容没讲完,老半天不下课。我坐在后排尿急得很,于是站起来大声抗议,叫她下课。我们学校好歹是县城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一贯品德兼备,学习优良,纪律严明,这样公然挑衅老师那就很不好。欣老师年轻,大学毕业没多久,教学的时间不长,估计也是平生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她挺着大肚子,当着全班所有同学的面,满脸通红地看着我,想发火发不出来,一下就哭了。气冲冲地拿着课本,跑出了教室。

  下一堂物理课,老师还没有走进课堂。班主任就从教室后面办公室走出来,走到我课桌旁背后点了一下肩膀,意思是有话跟我谈。我虽然胆子大,脸皮贼厚,内心还是有点害怕——毕竟后面的事情我也想得到。进了办公室,班主任当着我的面,拿起桌面上一本书对着办公桌用力摔下去,气愤地大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我站在办公室窗户边,低着头,面无表情一点不吭声。班主任说来说去,不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吭声。

  物理老师在课堂上讲万有引力定律,声音从稍微敞开的办公室门口流进来,听得很清楚。我在听着这种声音,自我减少一点压力,同时也分散一些注意力。班主任观察敏锐,注意到了这一点,从办公桌后面椅子上站起,走到门口边将门关严实,课堂上物理老师的声音小了很多,听不清楚了。这时班主任转过身来对我说。

  他说,“你知不知道孔子说的‘三思而后行’是什么?”

  这句话我上初中读古文的时候见过,也听说过。但是真要问我是什么,我回答不上来,也不愿意回答。依然低着头不吭声。十五六年过去了,所谓“三思而后行”,到了如今,我似乎依然没有领悟到。可见班主任当年的教育,白白浪费了。我注定是个性情冲动的人。

  班主任见我死憋住不吭声,接着又说。

  他说,“所谓‘三思而后行’,就是做什么事之前,先想一想,我这样做对不对,合不合理。考虑好了,想清楚了,然后去做。”我听了,心想尿急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班主任几乎花了大半个课堂的时间,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心费力地给我讲解三思而后行,后行先三思。同学们都在教室上物课,就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窗户边,由班主任上思想道德政治课。最后他不知道我是懂了,还是没懂,就叫我滚出去,滚到教室继续上课。

  第二年下半年,文理分科,我读了高二理科,有一次正好从教学楼侧面一条下坡回教室,恰好就碰到高一第一学期的欣老师,她已经生完小孩回到学校了。她立马认出我,对我温柔地笑,主动说话交流,问我现在哪个班,文科还是理科。我们像两个熟悉的老朋友沿着一条走廊,聊了一会,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也没有谁再提起。好在她生完第一个小孩,保养得也还好,满面红光地恢复了一些青春少女的气息。我看了她单纯的面容,觉得很喜欢。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那种青春成熟的气息没有脱尽,慢慢增添一点少妇的身段,刚做了妈妈没多久,自然散发出一些纯真的母性——那一刻真正感染我。这就是我高中时第一个英语老师,我是这样在文字中将她打发走了。

  高一第二学期,因为第一学期欣老师怀孕,回家生小孩去了。第二学期便换了一个英语老师。这个陈老师国外留学,对于我们来说,水平实在太高了。整个课堂几乎全是英语教学,不论是叫上课下课,同学们翻开书本,还是课堂上讲解,全部是英语。也是她从大城市初到我们小县城,不知道我们英语的底子,她以为我们像很多大城市的高中生一样,都能够听得懂。事实上大都数听不懂。用我们班上一些同学的话说,上她的课,感觉就像听天书。大家口语底子太差,真的很难听懂她的课。后来她也慢慢转变了,那是后来的事。

  刚开始我们听陈老师的课,到了她的课不是课堂睡觉,就是看小说。陈老师有一个习惯,一旦站在前面黑板花大半个课堂讲完,布置一点习题大家做,接着就会走下讲台教室里转一转。常常就转到最后面来,她知道坐在教室最后排的学生,往往发育早个子高大,又是最不听话,最捣蛋调皮的。我们就在她眼底下看小说,个别人她看见了不怎么说。有一次走到教室后面,陈老师看见一群人在看小说,她就用英语说话了。我们抬起头,瞪着眼看着她,茫然无知。这时陈老师立马意识到,我们压根就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于是她就换了普通话。

  陈老师说,“你们这么爱看小说,更应该将英语学好。因为有很多英文小说写得很好,诗歌也好。我自己平时也爱读。”我们听了,心想凭着自己的英语水平,别说看小说诗歌,就是再学十年,也不一定看得了。英语对一个普通的农村孩子来说,有时太难了。

  过了一段时间,陈老师便在课堂教我们读诗歌,她自己喜欢拜伦的诗。有一次她还站在课堂清晰嘹亮地给大家朗诵,估计只有几个英语底子比较好的女孩子喜欢,其他同学大都不喜欢。主要是模模糊糊的,压根听不懂。一首英文诗歌抄在黑板上,有时就稀稀疏疏那么几行,凑总几十个字眼,有一半的单词认不得。还有一次,校园内外非常流行一首《take me to you heart》的英文歌曲,它是丹麦一个迈克学摇滚乐队改编香港张学友的《吻别》,唱法挺迷离东方化的,同学们很喜欢,陈老师特意花了一个课堂的时间教大家唱。那时青春气息浓厚,情窦初开的也多,有一次课堂上大家要求陈老师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陈老师站在讲台边满脸通红地紧张,教室安安静静的,六十多双眼睛如饥似渴地等望着她。陈老师清唱了一半,声音很生动柔和,突然不唱了。大家跳起来不答应,没过几天,她便在课堂上教大家唱这首英文歌。

  第二学期就这样匆匆过去,时间不长,陈老师对很多同学并不很熟悉,只能说有个印象,尤其对坐在最后排的同学,印象更深。因为他们调皮捣蛋,上课看小说,趴在课桌打盹睡觉,个个面孔她都熟。

  到了高二文理分科,十九个班,上千名学生重新打乱组合,原来班级的同学要想还在一起,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我分到一个理科班,只有四个同学是原来高一同班同学,教室在学校教学楼第三栋二楼。前面有几个花坛,一片青草地,种着一排蓬肿的松树。对面就是学校的实验大楼,有一侧墙壁爬满瀑布似的藤萝,如果坐在教室窗户边,就时时看得见,有点遮挡眼睛。新开学没几天,英语老师还没进教室上课,陈老师就在教室走廊上碰到我,一眼认出来了。我看到她非常惊讶。

  她先说,“你在这个班。”

  我说,“是的。”问她,“是不是你教我们班英语?”

  她说,“是的。至少教一年的时间。”

  于是我是陈老师教高二时,班级上第一个她认识的新学生,事实也是老学生了。后来最熟悉不过了。我的英语成绩很差。上课的时候,我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坐在教室最后面一排,陈老师从来不叫我课堂上回答问题,使人难堪。下课以后,陈老师没有要求选什么课代表,有什么事,比如同学的作业没交完,或者她的办公室有什么资料忘了拿,她就麻烦我帮她一下。我有时读一些古典小说,她也从我这里借过去看。有一次学校搞大扫除,要求同学将老师的办公室以及住房卧室也打扫一下。我就被班主任点了名,去了陈老师所住的地方。是一个院子,外沿一排花栏,房屋前面有几棵大樟树,浓荫潮湿,环境看起来挺清幽的。

  进了陈老师办公室,房间不大,靠窗户旁边有一张油漆四方桌,上面摆了很多作业本。靠墙壁一侧,有一个玻璃小书柜,大都是一些英文著作,竖立地挤在格子中。书柜上面放了一个花篮。办公室中间摆了两张圆弧形藤椅。办公室连通后面一间大一点的房屋,就是她的住房卧室。我走进去,陈老师刚好也在。她的房间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的作业本,书柜里的书籍,摆得工工整整。她叫我坐,泡了茶给我喝。一个大玻璃杯,摆在一个小抬几上,杯口冒着朦胧的热气,水中浮着几朵黄色的菊花瓣。问我吃不吃巧克力。我说那东西有点苦焦,吃不了。她就笑了。她说她在澳大利亚留学的时候,做为一个学生,躺在寝室,吃了不少这玩意打发时间。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时她还是个少女。我是个高中生,有一点憧憬,希望考上大学,便问她大学是个什么样子,是怎样一种生活。她说她忘了,不跟我说这些。

  往下谈到我的英语学习成绩,问我有没有兴趣学它。我说英语学不好。她说学不好没关系,只要找到自己的理想。当时高中读书的时候,人人谈理想,唯一的理想就是考上大学。但是陈老师却说,她不是那个意思。我问她。陈老师说,她说的理想其实是另外一种事物,是一个人真正的兴趣是什么,爱好什么。一个人发现自己真正的爱好以及长处,然后去用心追求。这样容易成功,也容易幸福。但是她又说,这对我们学校的教育来说,很困难。后来回想起来,倒是她这番话启发了我,使我迷恋她当时一语快感的纯真,仿佛那种情景状态,就是一种美好的理想。然而十五六年过去了,我还是不知道理想为何物。匆匆冗冗,岁月荒废,找不到准确的位置,也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高二第二学期过了一大半,我的父亲因为患重病,家里越来越穷困。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我几乎是从来没有认真听过陈老师一堂英语课。恰是那一次特殊的氛围心境下,陈老师谈了她同村,跟她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同伴的事。她用的全是中文,为了每个人都能够听懂。陈老师说她的女同伴从小和她一起读书长大。她自己的学习成绩好,女同伴学习成绩不够好,最后一直留在农村。嫁了一个丈夫,生了两个小孩,不到三十五六岁的年龄,女同伴就患了癌症,看样子只有几个月可以活了。陈老师说话的神情很凄楚,语调很伤感。她说一个人说去就要去了,还有那么多的世界以及生活没有去经历。那么多的好书没有机会去读,那么多的好地方没有去看,那么多的故事以及想法,没有机会去实现体验——眼见着——无可奈何的——就要去了。

  陈老师在学校呆了一年多的时间,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高就,我始终是不知道的,也从来没有联系。只是有一次临近期末的时候,学校统一考试。我在电脑室旁边一侧的走廊上碰到她。那时也没有课程,她的手臂处夹了一本资料。陈老师问我考了几科,我说考了四科了。她没有问我英语考试的事。那时班上同学都知道,她即将离开学校了。陈老师聊着聊着,问我兄弟姐妹几个。我说有个哥哥,去了广州打工,已经不读书了。问我父母好不好,父亲有没有出去打工。我说父亲身体不太好,一直呆在老家。陈老师听后一脸惆怅地说,这样就很不好,一个农村孩子要想好好读书,也不容易。后来就打断离开,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进入高三,我们班的整体学习成绩始终处于下游。高二的班主任大家都不喜欢,主要是刻板、严肃、无趣,教学的方法很老旧,课堂上没有一点生气。同学们联名写信签字,投到校长办公室,活生生将他辞掉了。换了一个高高瘦瘦的数学老师当班主任,也是远近教学的一个名师。做事雷厉风行的,说话非常威严,专门治我们这些操蛋的学生。英语老师就换了一个男老师,个子矮矮的,一张国字脸,为人处事很温和,走起路来淡定从容。周老师年龄大了,少年时文革过来,并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英语发音非常不准,口语也没有多少能力。只是教我们一点答题的方法。

  周老师初看平常,学的是英语,其实并没有怎么西化,反倒像一个传统纯正的语文老师。有时上课上着上着,他就谈一些课堂之外的事。他说读书并没有那么重要,不是绝对的,人生才是绝对的,是最重要的。反正道理很多,常常偏离课堂,讲一些故事或者他自己的一些人生经历。讲窗外风筝的事,讲云的事,讲秦始皇汉武帝的事。当时学习压力很大,有些同学比较反感他,觉得他上课英语不好好教,老是扯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们学习成绩差一点,也就无所谓了。有时非常喜欢听他讲一些生动有趣的事。学校有一种普遍的现象,但凡老师的子女,读书成绩好的居多,能够考上好的大学也非常多。周老师有一个女儿以及儿子。他跟我们说,他对子女的教育很自由宽松,他自己觉得读书并不是绝对的。所以他的女儿以及儿子,都没有考上大学,女儿进了一个大专学会计,儿子在一个职业学校学汽修。他谈起来,对于自己的子女有一种放心的宽慰感,并不觉得愧疚,或者不如人。当时有些同学听了,内心有点轻视他,觉得他不是一个十分合格的父亲老师。他的人生道理很多,是我们常常忽视漠视的。

  高三毕业的时候,最后一堂课了。老师最后一堂课,一般不讲什么课程,大多数都会给大家鼓一鼓气,加一下油,然后是惜别告别。学校教学楼,挂满红色的条幅,“高考奋战一百天”,“只有读书能够改变命运”,“考试第一,大学第一”,“只有读书,才是唯一”,充满着决死奋战的口号。这天周老师来了,最后一堂课。他叫大家自己看书,没有说什么,像一贯那样淡定平常。同学们以为凭他平时上课的特性,临近高考了,应该会有不少说辞道理。大家洗耳恭听似地等着,那时也希望听到一点别的人生道路,至少感觉上能够宽慰人心。因为大家都是迷茫的,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考不考得上,将来要去哪里。那段时间,包括我自己,学习压力反而不大,就是一种前途的去向以及人生的迷茫,像火蛇一样吞噬心脏,常常白天晚上感到不安不适,睡不着觉。临近下课的时候,还有五六分钟,大家以为就这样结束了。这时周老师从外面走廊回到教室,站在讲台边,拿着一条长尺敲一下桌子,引起大家的注意,打起精神,然后大声说。

  他说,“我知道平时上课的时候,喜欢给大家讲一些课堂之外的事物,有些同学可能不喜欢。”有些同学确实有这种心理,但是我个人从来没有。

  接着他又说,“一个班级,就我们现在的教学成绩来说,即使是重点高中,考得再好,最多是十来个同学能够出线。十来个同学当中,能够考上重点一本,最多不超过五六个。大多数情况下,拢总平均算起来,一个班级也就七八个人能够上大学。”这个太是事实了,我们听了,心理绝对认同。

  接着他又说,“一个班级,六十多个同学,只有七八个能够考上大学。那大部分没有考上大学的人,五十多个人将近六十个人,难道他们就没有一点机会,没有希望去获得成功,去实现自己另外一种独特的人生。”

  他接着大声问,“到底有没有机会?!”这一问,把我们全问懵了。课堂也结束了。

  后来我自己没有考上大学,走向了茫茫无迹的社会。有一次在广州建筑工地,一个高中同学贵州大学读了一年放暑假,特意找我玩,同学叙一下旧。晚上坐在夜宵摊边吹着夏天的凉风喝啤酒,聊着聊着,我们自然聊到高中时一些老师。这个同学说,他真正受到的教育,其实就是高三时的周老师谈的很多人生经历以及道理,现在想起来都很有用。这还不算远,二十三四岁那年,我跟这个朋友去了海南儋州,当时坐在房间里抽烟聊天,精神苦闷,无意中又聊到高中的老师。问对谁的印象最深。朋友说,当时认为高三那个英语老师是错的,现在想起来,对他的印象反而是最清晰最深的。我们误解了他。我说我从来没有误解他。从我自己整个高中三年所受的教育,我只是在三个不同的英语老师身上,学到了一点点东西,这几乎构成了我高中三年唯一的教育。谈起来也是凄楚悲凉得很。但这就是人生——人生应该有很宽的想法,或者提供更宽的道路,这是很多老师没有去做的。我自己因为狭隘的悟性以及经历,始终是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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