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劳累，一生清苦，酒是劳动之余最好的慰藉。酒早已融入了他的生活，他的血液，成了身体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那时父亲喝的是自家酿的红酒，正是这些普通家酿红酒，老朋友般伴着父亲度过了无数艰苦岁月，也是这些家酿红酒使他能时不时地陶醉一回。 小村子里一到冬至这天，就会有许多人开始蒸糯米饭酿酒，我家也不例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这是个美酒飘香的村庄。当那些喷香的饭蒸好的时候，就是小孩们最高兴的时候，他们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地奔走在曲曲弯弯的村巷里，手里拿着洁白如玉的饭团，一口一口津津有味地吃着，在一家家大门里进进出出，看大人们在那儿忙着搬缸、撒曲、 打井水，为酿酒之事忙得不亦乐乎。
有酒的日子，父亲劳动回来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提上那把家中祖传的锡酒壶到酒潭里舀上一壶，往饭桌一坐，独自饮起来，他一般是先喝酒后吃饭，他喝得满面红光才去喝饭的，这是喝酒的大忌。不过，父亲喝酒时的豪爽，已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并牢牢地定格在心里，这份记忆就像陈年佳酿醇香四溢。 父亲喝酒也就是说只要有酒喝他不需要什么下酒菜，一盘线豆，或一碗白菜也能吃得有滋有味，喝得痛快淋漓。随着酒香翩然而至的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话这样说不贴切，应该说何以解乏唯有杜康。因为对一个农民来说他有的也只是疲劳和困苦吧？所以他没有文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放纵。更没武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面对美酒不能痛饮的无奈和苍凉。他有的只是把酒话桑麻，寻常烟火的知足恬淡。 后来父亲也不大爱喝自家酿的酒了，说是红酒柔和绵软没劲，不大好喝，喜欢上白酒。也就是建阳米烧，现在的武夷米烧前身。父亲对白酒痴迷的样子，弄得我也心痒痒的，想来个一醉方休。都说中国人喝酒是高兴时喝得猛，得意时喝得欢快，失意时喝的是一声接一声长叹，忧愁时喝的是酒入愁肠愁更愁的满怀愁绪。看来酒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在朦胧心态中去感悟人生；在似醉非醉之间学会淡泊从容；清醒之后又会以昂扬向上的姿态去迎接生活，创造更好的人生。 有一次趁父亲不在，偷偷喝上一口，结果喉咙像被一把锋利的万子一直刮将下去，痛苦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什么琼浆玉液，什么王母佳酿，全是骗人的把戏，怪不得有人骂喝酒者为喝马尿，可父亲怎么就喝得津津有味呢？得不到回答的我一脸茫然。偷偷地往父亲的酒瓶里兑了一些水进去，认为这样可能会好喝一点。可是这弄巧成拙的事一下子就被父亲知道了，他没有责怪我，而是说：兑了水的酒，一点也不好喝。弄得我很是不好意思，现在回想起来还在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脸红。 据说小时候我是很能喝的，这事从父亲和外婆的口里能够得到验证，他们常常得意地说起我小时候的海量，也许是我记忆力特不好，也许是那时太小，因此无法记住那时喝酒时的样子或感觉。长大后的我并不喜欢酒，有时偶尔会喝上一两口红酒，这样自然也就无法体会酒所带来的种种美妙。看到父亲喝得忘乎所以、喝得豪情万丈时就在暗自推想，也许酒至微醺或酩酊大醉都是一种放荡形骸的陶醉吧。所谓的酒里乾坤大，其实喝酒之人是想在生活艰辛之外寻找一种别样的安慰吧？因此看别人，特别是看父亲热火朝天地喝酒，根本体会不到喝酒的妙处，也不能理解父亲对酒神魂颠倒的原因。 有了工作后，会买酒给父亲，我能买的也只有武夷米烧之类的酒，就这便宜酒也要等逢年过节才记起来。我的那个把全身力气都用在土地上的父亲，在这个不劳动者不得食的社会，老了不能再劳动了，就身无分文。这时想喝酒只有等我们买，我们不买他就喝不到酒。每每看到我买酒回家，他就眯眯地笑，那份高兴，那份满足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年老的父亲没有钱，他就是再想喝酒也从来不向我们讨，有时我问他想喝酒么？他问非所答：有饭吃就行了。这就是父亲，我贫穷的父亲。 想起小时候父亲会像贫穷的孔乙己样，从衣袋里摸出几角皱巴巴的钱，满脸笑容地让我为他打酒，那情形全然没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文人墨客的豪侠兴致；有的只是一种对生活的知足常乐。父亲喝了几十年的酒，对中外名酒如茅台、五粮液、威士忌、伏特加也许闻所未闻，更没有机会见过。 长大后，只要父亲一喝酒，仿佛有着六千年历史的酒文化就步履幽幽地走来，一个个有关酒的人物鲜活眼前：贵妃醉酒，易安居士的三杯两盏淡酒，为酒文化平添了婉约、柔媚、平添了一份潇洒俊逸，一份绵绵无期的诗情画意；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迈；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天涯倦客的孤独；憔悴江南倦容，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还有那许许多多有关酒的传说，如：什么煮酒论英雄，什么斗酒诗百篇，什么杯酒释兵权等等等等。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父亲得意洋洋地从城里回来，手里拎着两盒包装精美的酒，大有杜甫“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欣喜。不知是什么酒，看那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包装盒就让人觉那酒的身价不凡，走近一看，眼前豁然一亮，哇！原来是两瓶武夷王呢。妹妹给的？父亲点点头：你妹妹帮人家带几天小孩，那家人硬塞给她两瓶好酒。你妹夫舍不得喝，让我带回来了。说完得意地拿着那酒左看右看，像珠宝商看他的稀世珍宝一样。望着他对武夷王爱不释手的样子，我心里一动。曾经也想给一瓶这样的酒让老人家高兴高兴的。 记得那是年前的事了，考网上有一则武夷王酒的征文。曾满心欢喜地计划着写上一篇征文，希望能赢一瓶酒来给老父亲喝喝。谁知事情一多，就把这事给忘到爪哇国里去了……后悔之余觉得来个亡羊补牢，也许还不晚吧，赶紧写一篇文，看看能不能换一些稿费来…… 到了晚上，父亲把武夷王酒小心翼翼地打开，立时，一缕特别甘甜醇美的酒香氤氲在空气里，芳香浓郁的酒香味在这个春日的傍晚就一直与我们一家人如影相随。这次父亲喝酒不是将酒倒入酒杯，而是像我侄儿喝饮料一样举起酒瓶直接倒进嘴里，而后砸砸嘴，回味无穷地说：哦，不错！不错！这就是别人说的，入口醇厚，清洌干爽，让人胃口得到一种完美享受的酒。武夷王名不虚传…… 接着他坐了下来，对影成三人地在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下细细地品起了这种从没喝过的酒来。正喝得起兴，听得同村的阿王在门口大声地说：哥，喝什么酒呀？这么香！弄得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阿王也是个好酒之徒，是个一闻酒就迈不开步子的人。父亲听了，忙起身招呼：来！来！来！我正愁一个人喝酒没伴呢？阿王也不客气，迫不及待地进来，一屁股坐下来同父亲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一瓶酒就来了个底朝天了，父打摇摇酒瓶说：女儿，去我房间把那瓶再拿来，阿王却在一旁假意地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的猪已大半天没进食了。可是那屁股却像是长在椅子上一样，一动也不动…… 酒来了，他们接着喝，喝着喝着，阿王的老婆找上门来了，脸上笑成一朵花：阿王，见了酒就什么事也忘记了吗？阿王睁着一双醉意朦胧的双眼口齿不清地问：什……什么事呀？你啊，靠你做事靠不住，猪都饿得跳栏而跑，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还不快跟我去看看？父亲忙站起来说：要走把酒喝完再走，拿起酒瓶一摇，酒瓶已空空如也，真是主人酒尽君未醉，薄暮途遥归不归？ 在人生的岁月里能看着父亲喝酒这也是一种幸福。
[ 本帖最后由 岭头落雪 于 2010-4-5 15:3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