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葡萄的成长

　　　
　　在成长为一粒葡萄之前，我是一枚籽，静静地卧在泥土里，与空气为伴，与虫豸交谈。在晴朗的白天享受阳光的温暖，在有雨的日子吸吮水的甘甜。我不知道长大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你眼里的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存在着、存在着。
　　夜很长，泥土里的黑像合上的眼皮没有光亮的所在。我孤独而寂寞地等待，等待身体浸满水，等待头顶长出嫩白的芽，等待脚下爬出长长的根须。我希望早早地长成一棵植物的样子，因为只有长成植物我才能走出地面，才能在阳光下见到你微笑的双眼。
　　你是个忙碌的农人，是我生命的寄托，为你而在，我快乐着。
　　我知道你的手很黑，像泥土的颜色，也知道你的牙齿很白，曾经很小心地咬住我。那份咬合是掂量也是赞许，种子的饱满和硬度让你的手在颤抖。也许正是为了你手心里的颤动，我才有了心底的期盼，有了成长的渴望，有了穿破泥土探看世界的梦想。
　　我沉淀，在黑黑的泥土里。这里没有风，天气也有些冷，冷的天气让我领略到了磨砺，知晓了历练。我小心的生长，小心地保护自己的身体，小心地裹紧内核。
　　春，带来了万物的生机，也带来了一粒籽的希望。
　　浸着春雨的细柔，我慢慢地膨胀，轻轻地哼唱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歌。
　　一个明媚的清晨，我见到了你。你弯下腰看我，像看你的孩子。这时候的风很柔，柔的像湖面上摆动的杨柳，柔得像你的眼睛。我知道我的成长牵着你的心，潜入你的梦，很重地撩拨着你每一根神经。
　　你开始为我浇水、施肥，除草、治虫，开始为我的娇嫩担心。你将所有的心思放在呵护细弱的芽苗上。我静静地长，静静地看，静静在抹去你鬓角上的一粒水珠。
　　架，就支在眼前。长长的竹竿是供我攀爬的工具。它成了你日日观察的焦点，成了你的希望和企盼，每一点的上升都有着你的欣喜，每一寸的伸长都盈满你熬红的双眼。你有时弯下腰，有时跪倒在地上，有时背着手，有时只是沉默地吸着烟。我瞧见你的唇角紧闭，瞧见你的眼睁得很大，也瞧见变成墨绿色的枝叶在风中摇曳。
　　我有了骄傲，在粉红纤细的须抓住竹竿的瞬间。你也有了骄傲，在我的身体撑成伞的样子之后。
　　风吹散白色的云，鸟展开婉转的歌喉。我的粗壮成了你掩不住的欣喜，我的健康成了你酣眠的恬谧。我们快乐着、快乐着。
　　世界变得很大，大到我站在半空看天；世界变得很小，小到我的身体在竹架上网成一个团。我屏神静气，在你渐渐抬起的眼眸里生长着。
　　当白色的花变成绿色的小珠子，当绿色的小珠子从叶间探出头来，风在微笑你也在微笑。你抱了小小的女孩坐在我的身下。“这是葡萄，”你说，“它会长得很大很大，紫灵灵的像珍珠一样。”
　　那孩子瞪大了双眼，懵懂地望着我，对你的话半信半疑。她咿咿呀呀地叫着将手伸得很长很长。我忽然笑了！
　　空气慢慢地潮湿，慢慢地炎热，我在这潮湿和炎热里上色。紫，如同一只调皮的蝴蝶，缓缓地划过我的身体，留下紫的羽紫的衣紫的膜。我变得晶莹剔透，变得颗粒饱满，变得香气怡人。叶成了硕大的片轻快地起舞，茎成了粗壮的杆输送土地的汁液。夜不再漫无边际，我有了成长的深度，成长的丰盈。
　　你的欣喜挂在脸上，我的欣喜晕满全身。
　　你将我采下，仔细地清洗、凉干、攥捏、加糖，将我放进橡木做的大桶里，等待发酵。你的眼睛填满的是欣慰，掌心里留下的是恬谧和美好。
　　窖是那样黑，却不同于土地的深处。温度不断上升，我在上升的温度中有了变化。红色的汁液流了出来，在桶的最底处汇集。汩汩的声响伴着化酒后的陶醉，伴着成长的质变流淌成一滴醇香。这醇香是你劳作的结果，也是你理想的结晶，更是我燃烧的梦。我睡了，在你的酣声里——
　　多年后，当再次触到你的手，白发已经爬上你的双鬓，皱纹已经织满你的额头。你的手变得很黑，成了两片沤过的葡萄叶。叶没了柔嫩，却有了因娇嫩而在的厚重。肌肤没了光泽，却有了因岁月而在的沉淀。
　　躺在晶亮的玻璃杯里，通过光的映射，我感受到你眼底传递过来的温暖和问候。
　　“这是最好的红酒，”你说，“是我送给你出嫁的礼物！”
　　水一样纯净的女孩伏倒在你的眼前，白纱裹身，美丽婀娜。她就是那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就是那朵绽在你手心里的葡萄花，也是伴我一起成长的女子。我看到两滴清泪挂上你的眼角，看到你捧起酒杯一饮而进。你将手抚在她的发间，用低头的沉默凝视着我。
　　从一枚籽到一棵芽，从一棵芽到一粒果，从一粒果质变为红色的液体，我经历了成长的喧嚣和寂寞。转动在你的指间，飞旋地如同舞台上蓬开的裙。我在她的眼神中突然悟到了生活的精彩，悟懂了你的艰辛和成长为美酒的愉悦。
　　我是你的孩子，是你倾注了半生心血的结晶。
　　你是我的老农，我的缔造者。
　　你的劳作让一粒葡萄籽成长，你的呵护让一滴酒醇香。因你，我有了价值，有了恢弘，有了绽放的光亮；因你，我有了收获的成功和喜悦。
　　我将身体化风，团在你的周围——
　　“哪来的香气？”有人问。
　　“是最纯正的葡萄酒——”有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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