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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爷 爷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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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我15岁,爷爷81岁。农历五月十八那天下午,爷爷躺在炕上,最后看了我们一眼,流着泪去世了。



那年我上初中,已经很懂事了,知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见不上爷爷了。可时过三十多年,我却时时想,爷爷会“使法”给人看病,他为啥不给自己看看病,多活几年呢?转念又想,他大概是活得太累了,不想再这么辛苦了,就去找奶奶了——奶奶在两个月前去世。爷爷不知道,后来每年上坟,二哥都很难过很难过,二哥说:“那时候看爷爷天天吃糊糊泡窝头,天天吃糊糊泡窝头,就想等我长大挣钱了,就买好多面包,让爷爷好好吃一顿。”二哥说这话的时候,喉头哽咽,我们都落泪。



爷爷大名叫苏凤海,行四,人称“苏老四”,祖籍河南修武县周庄乡东孔村。爷爷不满十岁时,和他三个哥哥一起跟随父母来到翼城,先后在石板口、西南凹落脚,后来在山沟北落户安家。



大爷爷苏凤安;二爷爷苏凤林,后落户曲沃;三爷爷苏凤清,早逝。



奶奶先前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意外身亡,生二女儿时奶奶得了“疙痨”,眼看着自己也性命难保,只好将二女儿送了人。我的父亲苏学志,本是大爷爷苏凤安的小儿子,在这种情况下过继给爷爷。之后,奶奶又生了个女儿,就是我嫁到许村的姑姑成兰。



爷爷八十一岁的一生,应该说算是挺长的了,这期间发生的故事应该有许多许多,我却不记得多少。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有意选择了极少的几件记了下来,比如爷爷的胡子。



和照片上一样,爷爷有一下巴的山羊胡子。我对“山羊胡子”这个名字感到好笑——爷爷又不是山羊。我喜欢摸爷爷的胡子。那时候我还小,才刚刚学会编辫子,我就把爷爷的胡子编成小辫儿,用橡皮筋绑住。爷爷等我辫好了,笑呵呵地在我屁股上轻轻拍一巴掌:“这个坏小娃儿。”


又比如爷爷的吊裆棉裤。冬天,爷爷把我搂在胸前,裹在他的粗布棉袄里,把我的脚掖进他的棉裤腰里。我摸着他的胡子,乐此不疲。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有和照片上一样的慈祥,也有照片后面隐藏着的倔强。



他领着村里人撵狼打狼,我想这也许是他会“念法”的缘故。听说过有人会使法术让两只小板凳打架、让撖面杖出面调停,会使法术招蛇,我想爷爷也许会使法术撵狼,所以他不害怕狼。爷爷说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狼的腰不堪一击。



爷爷当村里的护林员,看得紧,不会让人偷小树,也不允许孩子们撅树枝玩。爷爷还想办法育树苗,有杨树柳树,还有核桃树。爷爷把核桃在水里泡几天,等核桃发芽了,就种进地里去。孩子们都瞅着这一天,想尽一切办法偷挖几颗来吃,那是最美的美味。我当然也在其列。为此我挨了爷爷狠狠的一顿骂,他低沉着声音对我说:“你是小偷儿?咹,你是小偷儿?”



爷爷给队里放羊,走很远的路,给羊找到长势最好的草地。爷爷开出小荒地,种胡萝卜,往回担萝卜把姐姐们累得够呛。



爷爷都会念什么法我不全知道,我见过的那种法叫“收”。娃儿们被烧伤烫伤了,或者被虫咬了,就来找爷爷“收”。爷爷在地上画两个圈,圈里各画一个“十”字,两只脚各踩在一个“十”字上,然后念法,右手在伤处上方悬空捋过;然后,有酒用酒,没酒就含一口凉水,喷在伤处,孩子们就消了痛,不再哭啼。



每年年三十晚上夜静后,爷爷在他后窑的神像前放好小桌,摆好糕点,在小桌前跪下去,在神龛前“接法”。这些都不让我们看见。



我跟爷爷说:“爷,教我念法吧!”



大哥在边上说:“嗤,法都是传男不传女的,你啥都不懂。”大哥又转脸向着爷爷说:“爷,这法是传给我的,对吧?我就知道。”



爷爷的“法”最后谁也没传。他从来不当着我们面说他的什么“法”。



后来知道,那大概就是“祝由术”。古代有门医术,叫“祝由十三科”,能治十三类病。看过一眼那书,看不懂。



爷爷也会嫁接果树,院子里有梨树、枣树、山楂树、大杏树。春天花儿才开,蜜蜂满院子嗡嗡嗡,我们就开始惦记杏呀枣呀梨呀山楂呀的了。收麦子时,杏就能吃了。七月,枣开始红圈儿。八月,梨和山楂就快能吃了。这一段日子里,我家院里热闹得很,小孩子多,都眼瞅着果树流哈喇子。奶奶把果树看得老紧,爷爷就说她:“几个果果,吃露水长大的,娃娃家嘛,你让他吃几个又咋啦!”有天晚上,爷爷从树上“摘”下来一个“贼”:“你这娃娃,想吃白天摘么,黑夜里跌着了咋整?”



院子大,爷爷凑闲辟出一片小园子,下工回来就整它的小园子。刨地时偶尔能刨出一只蛹来。蛹很好玩,它的尾巴会转着圈儿摇,我们就抓住蛹的头,让它用尾巴指出东南西北来,说“东”,它指个西,说“南”,它指个北,指得乱七八糟,十回也指不对一回,把我们笑得满地打滚。


雨天,爷爷编各种东西,我和弟弟坐在爷爷身边,争着将一绺绺柳枝墩齐了递给他。用柳条编笊篱,用麦秆编草帘儿,用荆条编筐编篓。



大概是父亲病重那段时间,我晚上跟着爷爷奶奶睡。我睡在爷爷的脚头,爷爷头南,我头北,夜里,我把爷爷的脚搂在怀里。

 

年根儿,大哥从剧团回来,家里热闹起来。爷爷坐在炉台上的马扎上,我们姊妹几个围着他,有说有笑。母亲在屋里忙这忙那,准备过年的这样那样,心里也是高兴的。大哥给爷爷买了根龙头拐杖,可真是漂亮,爷爷舍不得用,藏在窑梁上,过几天拿出来摸摸,过几天拿出来摸摸。



谁也没想到,比爷爷小十来岁的奶奶竟走在了前头,她得了脑中风,在炕上瘫了半个来月就去世了。



那以后,爷爷老得很快,有时候会犯迷糊。二哥要上学走了,爷爷一手拖根棍子,一手拉着二哥的手,挪着步子非送出院门。二哥说:“爷,你回吧,放假我就回来了。”



没几天,爷爷就管不了自己了,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上五年级的弟弟就跟学校请了假,回来帮着照顾爷爷。



五月十八那天,爷爷去世了。



我什么都不愿意回忆,可我怎么也忘不了爷爷眼角那最后的两滴泪。他有一些伤心事,有更多放不下的事。那年,弟弟十三,我十五,二哥十七,大哥二十二,还没成家,二姐和三姐怀着孩子,大姐刚从石村跑上来,拉着爷爷的手,发梢上滴着汗。




大姐叫了“爷”,爷爷回过头来,眼角沁出两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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