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亩三分地

　　家有一亩三分地，就在村子东头，年年五月，麦子黄澄澄，至少要收十二袋麦子。之后便种玉米，到了秋收，玉米金灿灿，父亲看着就笑，连说这地就是卖力气。
　　其实，从前这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土质说沙不沙，说黄不黄，说粘不粘，又远离水井，很难浇水。虽说是一亩三分地，可地里埋着我的先人，坟包一个排一个，最前面是我爷爷的爷爷，再往下便是我父亲的爷爷，我的爷爷，如今，又添了儿子的爷爷……这样算起来，也不过是几分地，一长窄条儿，种庄稼只能咱几耧，牛耕地都转不过来身子。当初施行生产责任制时，父亲要求把这块地分到我家，这块地本没人愿意要，坟太多，人都说大白天的干活儿也觉瘆得慌，头皮发麻，现在父亲主动提出要，队里巴不得呢，立即应了父亲，这一亩三分地，便归了我家。
　　母亲曾为此和父亲吵过好多次，但父亲执拗，认准的事儿十头牛也拉不回。初种时，已真正领教了这片地的懒惰。撒下饱满的种子，钻出几棵病殃殃赖苗儿，看着就让人可怜见的。草倒不用种，疯了似的长。父亲不灰心，说是长草的地就能长庄稼，日日在那片地里，耕锄耙耘，又在家沤了一车车土肥，推到地里，几年下来，地里倒是真长出了好庄稼，只是那坟头儿，让人看着别扭，可父亲却魔症似的，闲下来就修坟头，那坟头修得不大不小，修完了，父亲就在坟头边坐着，抽烟，说话，周围一个人没有，也不知他说给谁听。
　　几年后，哥哥成家单过，父亲说那地就给哥哥吧，多一点是一点的，有了地，就有饭吃。可谁知哥哥却说那地方兔子都不拉屎，收的还不够交公粮的呢，再说好地都种不过来，没人会那么傻，说什么也不愿意要。实际那块地是自留地，不用交公粮，也不用纳地税，可说下天来哥哥就是不要。父亲无奈：“小兔崽子，不知道地的金贵，庄稼人不说庄稼的事儿，天天胡思乱想往外跑，有一天狗日的知道了，就晚了……”
　　哥哥一直觉得种地太没出息，土里刨食，能刨出仨瓜俩枣来？外出打工，略出点力干一天，就够在家哼哧半个月的，两口子商商量量，搭伴儿出去了，却把孩子扔给了母亲，哥哥家的地，父亲自然接过来。
　　十来亩地，父亲精心伺候，父亲本是十里八村出名的庄稼好把式，收成当然好，交的公粮也多，我家曾一度成为村里交公粮的模范。“公粮模范”曾一度成为父亲的代号，如果去村里打听，说我父亲的名字也许有人不知道，但一提“公粮模范”，没人不知道的。
　　过了几年，下了指示，公粮竟然不用交了，父亲开心极了，更把地当成了宝，逢人便说：“种地不纳粮，这要是在以前，打死也不敢想啊……”
　　又过了几年，哥哥嫂子回了家，说什么也不外出打工了，而且把地全要了回去。父亲倒没说什么，很高兴地把这几年种地收粮食卖的钱如数交给哥哥，但哥哥似乎还不满足，非要把那一亩三分地要过来不可，我起初还奇怪，哥哥变化怎么会这么大，听父亲唠叨，才明白，原来现时老百姓种地不交公粮、不纳地税了，棉花价格是越来越高，村里人种棉花，一亩地一年下来能挣个千八块，收入倒比打工挣得多，而且棉花收下来不用自己去卖，村里就有来收棉花的，省事着呢……
　　我劝父亲，哥哥要给他就是了。此时父亲已患脑血栓，虽然经过治疗和锻炼有所恢复，但右半身仍然不便，手和脚都不听使唤，做地里活相当费劲，没有地，多轻松，这把年纪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可父亲的固执一如年轻时，不管怎么说，那一亩三分地就是不撒手。
　　那次回家，正赶上哥哥为地的事跟父亲吵。
　　哥哥脸红脖子粗：“当初你说过的，把这块地给我，为啥又不给了？当老人的，说话得算话……”嘟嘟囔囔没完没了。
　　“给你你能伺候好？我就指望这一块地了……”父亲不甘示弱，脸也涨得通红，说话依然不利索。
　　“我也是俩孩子的爹了，种了这么多年地，那点破地我能伺候不好？”哥哥唾沫星子喷出来，脖子上露出青筋。
　　“俩孩子管屁用。你看你那地，种成啥样了？人勤地不懒，那么好的地在你手里愣不收，你这么糟蹋，老天看着你哩……破地？就凭你说这是破地，我也不能让你祸害……”父亲尽管说话结结巴巴，脖子里暴出的青筋可比哥哥粗。
　　“你真不给？不给可别说我不管你……”哥哥摞下话儿，扭头走了。
　　我本想说哥哥几句，可想想哥哥的牛脾气，多说也无益微薄的工资，只得忍气吞声，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父亲愣在屋里，半天没言语。我怕父亲让气憋坏身子，便想要劝父亲。话还没说出口，父亲却扭头出屋了，怕父亲有什么闪失，我便远远地跟在父亲身后。
　　我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父亲的背影。父亲步履蹒跚，艰难地向前一步步挪。他的左手紧紧攥住右手，顺势托住右胳膊，身体偏成三十度角，左脚有力地往前迈一大步，然后整个身子带动右脚往前挪一小步，右脚抬不起来，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我沿着父亲拖出来的这道轨迹，走向了父亲的那块一亩三分地。
　　来到地头，父亲慢慢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土，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然后，双膝缓缓地跪在那一小块土地上，父亲的肩膀耸动着，一言不发，我站在父亲的身后，也不敢言语。
　　父亲喃喃自语：“你不管我，你不管我，不管我拉倒。我有地，有了地，我就抱住了心窝子，我还怕啥？它供我吃，供我喝，它才是亲爷娘老子哩……”
　　我安慰父亲：“爹，别难受，哥哥也是气话，我们可俩哪能不管您。那地他愿意要，就给他。退一万步说，哥哥真要不管，我一个人养活您，有我吃的，就少不了您一口……”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看到父亲托着的黄土上面，有一滴滴的水珠在落下……我左手情不自禁地扶在了父亲已经瘦弱而倾斜的右肩上，然后我靠着父亲的肩膀，慢慢蹲在父亲的右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左手伸出去，从右肩到左肩，轻轻划过父亲曾经宽厚的脊背，然后揽住父亲的肩膀——那个童年时给了我依靠的肩膀，但霎时，我的眼睛模糊了，因为我没想到，一向我视若保护伞的父亲，竟一下子靠在我胸前，一如孩子似的恸哭——父亲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如此柔弱不堪……
　　良久，父亲慢慢坐正，叹口气：“我眼看就一辈子了……还能有几天？我从没离开过土地。你跟你哥哥，日子都不宽绰，哪里好给你们添堵？有了这块地，年年收粮食，我和你娘好歹有口饭吃，老天饿不死勤快人……”父亲又开始哽咽，“这里有你爷爷，有你奶奶，我在地里，守着你爷爷奶奶，有个啥话我也能说说，你爷爷奶奶也不冷清……我这身子骨……唉，总得有我的地儿吧，还有以后，一辈辈人哩，总得要留个落脚处啊……”
　　这是父亲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下子和我说这么多话，枉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答对父亲。把父亲搀回家，我去央求哥哥，说爹都一大把年纪了，能活几年，就顺了爹的意吧。哥哥本是个死老实倔脾气的人，起初不应，说：“你吃公家饭哩，哪知道地的好处。现在种地，不交公粮，不纳地税，国家还要给土地补贴，咱当老百姓的，不靠种地养活靠啥……”
　　我怀疑，真有这好事？种国家的地国家还要给钱？哥哥笑：“我啥时哄过你，不信你看……”哥哥拿出一个红色的存折，上面果然打着一笔笔钱，按土地的亩数拨款，怪不得哥哥现在要地要得那么急呢。
　　我便劝哥哥：“你先让爹种着，也好让他有个念想不是？他种的粮食吃不了，还不是都给了咱们，等咱爹种不了的时候，那地就是你的……”
　　“你不争？”哥哥有些不相信，“那地是咱爹的，可也有你的一份儿呢。”
　　我摇摇头：“哥哥，什么你的我的，还不都是咱家的么？我在外工作，即便你分给我地，我哪有时间种啊……”
　　哥哥想了半天，大概是想明白了，也许是怕把父亲气倒，便不再争。
　　这一亩三分地，最终还是落在父亲手中，每年收的粮食吃不了，我们家便有了五谷杂粮，再不用花钱去买。父亲一直没有停止劳作，即便母亲先他而去，他也天天来地里，累了就在爷爷奶奶的坟前坐，然后再在母亲的坟前坐，魔症了似的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父亲说了什么，只是看见父亲说一回，笑一回。终于有一天，父亲锄草累了，坐在母亲的坟前休息，睡着了，可再没醒来，手里还抓着一把黄土……
　　父亲故去，那块地理所当然归哥哥。嫂子在父亲去世还没下葬时，就巴巴地找到我，说兄弟，那块地是爹早就许下给我家的，现在爹没了，那地得归我种吧。我本不愿意争东争西的，何况工作忙得天天摸不着炕，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既然她那么看重地，给了她也不至于糟蹋了，没准还趁了父亲的心呢，父亲最初不是就想把这一亩三分地给哥哥么。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只说你们种吧，好好种，爹在地里看着呢，庄稼长好了，你们有了吃有了喝，爹也高兴……
　　一年之中，我很少回老家，但清明节、上元节和阴历十月初一，我必定要走一遭。到了那一亩三分地里，我不烧草纸，也不摆放供品，只是魔症了似的，在地里一圈圈转，察看着父亲的一亩三分地，还有地里年年的庄稼。转累了，就坐在父母的坟前，自言自语，我欢欢喜喜地告诉父亲，那一亩三分地现在更肥了，哥哥伺候地比伺候爷娘老子都上心，地里的庄稼好着呢，今年一定会是个好收成……说累了，怕父亲不相信，便把那一片油油的绿意，掬一捧供在父亲的坟前，我想，这当是父亲永恒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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