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前的土马路

家门前的土马路（散文）


□文/于文华

一条路，在我梦里梦外蹁跹，横亘于生命沃野，磨砺了村庄不屈不挠脾性。

一条路，目睹了我和我村庄的成长、成熟轨迹，领略过我的酸甜苦辣——家门前那条不宽却厚实，连接起天涯海角，串联起昨天、今天与明天岁月烟尘的土马路。走再远的路，起点都是乡里的土路。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美国波士顿大学讲学的同学，那个家乡人引以为豪英国留学的晏，那个瑞士工作的我的学生……

走进走出多少年，马路依旧是那条马路，一点也未变。变的只是村庄的模样。变的是我和我的父老乡亲的容貌。一些年老的树走了，一些年轻的树接过父辈的茬，继续繁茂着乡村的天空。独轮车、架子车老态龙钟，老胳膊老腿的，不再上路，静静呆立在墙旮旯，默默回想着那些平田整地、修渠垒坝的难忘场景——那真是一个人心齐，泰山移的峥嵘岁月，一个“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火热年华。马匹、骡子、耕牛，驴子们渐行渐远，不再在马路上撒欢、嘶鸣、奔腾、飞跑。一切都烟消云散，一切都成为了往昔。没有什么长盛不衰。没有什么永恒存留。留给人的唯有怀念和记忆。

一些人沿着土路的轨迹走了。一些人顺着土路的走向来了。我至情至爱的亲人，爷爷、奶奶，大伯、大妈连同年轻的二弟夫妇，还有村里的许多人，在土路上被吹吹打打、呜呜咽咽的唢呐欢送，被花花绿绿、美观鲜艳的引魂幡招引，去了另外一个村庄“居住”、“繁衍”。有些走的人逢年过节，还会沿着我家门前的土马路走回，来看望父母，来拜见亲戚。有些人仅仅在梦里串串走走，再也不肯前走几步，唯恐土路的尘土沾上鲜亮的衣衫，被城里人讥笑。有些人落地生根，再也不曾想走出村庄。顶多像候鸟一样，背着铺盖卷儿走南闯北，风里雨里经些世面，晴里阴里汗流浃背，赚些养家糊口的“猴食（意为数目不多的钱）”，闻见麦子黄黄的气息，或腊月杀猪宰羊的声音，会不顾一切，不论千里万里，不说路途遥远，也千方百计赶回来——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父母健在，家就平安，儿女就幸福、就快乐。家是儿女久远的念想，一个人永远的根脉。

土马路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每一个游子归来，参拜祖先与爹娘，回味童年与乡情。

土马路貌不惊人，却深邃绵广，记忆非凡，宽宏大量。它记得村庄里祖先走过的每一步足迹，每一个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日子是咋样走过来的。

我爷爷为了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多一份活着的希望，背着褡裢，提着木棍，背负着全家人和奶奶的殷殷期盼，从土路走向遥远的宁夏，走村串户，挨家挨户，黑面馍，死面饼，烧疙瘩掺在一起，白面黑面、大米黄米也掺在一块。寒冬腊月，北方冷风刺骨，衣衫单薄的老人家冻病了，可为了家中嗷嗷待哺的儿女，硬是扒着货车赶年前“坐车”回家。本就耳聋眼花，奔波劳累几天几夜，货车的吵杂轰鸣，早就昏昏沉沉，跳车时深怕被车站巡道工发现，再加背的东西多，仓惶忙乱穿越路轨时，被疾驰的列车碾得粉碎，再也没有踏进家门半步，留下老泪纵横的奶奶长久的怀恋。

后来，生产队分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我娘和村里许许多多的大娘、大婶，为使家中锅里的饭稍稍稠些，正长身体的儿女不再忍饥挨饿，为了能够度过青黄不接的三四月，每年趁着寒冬农活少，偷偷摸摸走中卫、下河套，沿袭着爷爷走过的乞讨路。那年，我和三弟跑着走着，连续几天去离家二十多里路的火车站接妈妈回家。富财的娘来了，栓柱的娘也来了。她们背的背包不是太瘪，说是不好要，有些人家还放狗咬人。不瘪就不瘪吧，有些，总比没有强百倍。和娘要好的，一同出外的三奶奶也来了，双喜兴高采烈，好像他娘要回来宝似的。可我娘依然不见踪影，站台上人早走的一个不剩。快走几步，撵上三奶奶她们问：起初几天，我是和玉兰在一搭哩，人家给的少。你娘说还是分开，各要各的，给的稍微多些。估计这几天也快回来了。

几次劳而无功，三弟有些泄气，不想去接妈，说冷爷寒天的，脚冻，手冻，全身都打颤，加上路途遥远，腿困人乏，要去，你一个人去。我不这样想，并非当时我的思想有多高尚，只是想第一个吃到白面馍馍，兴许能从馍馍堆里找到一两块油炸的，岂不解馋？好，你不去也行，我吃到好的可不能说我。再说，娘要的多了，我背不上咋办。三弟到底也想娘，穿着走风漏气的布鞋，耷拉着脑袋，嘴里咕咕唧唧：接了几回，腿都跑弯了，还不见来。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二十来天娘不给我们缝缝补补了，一天到晚在土路上疯跑，能不露出“大舅舅”（大拇指）。我向他保证：今天绝对来，你信不信。其实，要是打赌，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只是感觉这么多天了，娘理应回来了。

检票口一个个身影走过了，哪里有我们的娘。不放心，是不是娘没发现我们接她，走在了前头。跑快几步，走的都是人五人六的旅客，哪有衣衫褴褛的乞讨者。不会吧，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要打发灶爷上天堂，要吃灶坨坨，娘不会忘记吧？

三弟气鼓鼓地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泄气、失望、沮丧，连同没有见到分别多天娘的想念，一下子把他击倒在地。本来就底气不足的我，也瘫软的走不出半步，只是有些不愫心，东张西望瞅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嗨，那不是我娘又是谁，背着鼓鼓囔囔的大背包，像虾米一样弯着腰，吃力晃动身影，那个矮矮胖胖的人。我捣捣三弟，一个蹦子跳起来，顾不得跟他说什么，一步三跳，迎上前去：妈，你怎么才来，我们都想疯了……娘也喜出望外，将大背包放在路旁，用辨不出颜色的头巾擦擦眼角的东西，从里面取出一个包，不是她找的。又取出一个鼓鼓的小小的布袋，掏出一块看不出颜色的馍。干干的，硬硬的，比路边的石头稍软和些，我一口咬下去，只吃到一点儿。慢点，孩子，稍嚼一点，到家里，拿开水一泡，自会化开。三弟跑到跟前，扑到娘的怀里，抽抽搭搭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是不是整天欺负三儿，怎么这样伤心？我信誓旦旦，那敢欺负，是他整天欺负我。是连续接你五六天了，才接到，撒娇。我嚼了半天油馍馍，才问妈：娘，怎么没有从出站的检票口找到你？你是哪里钻出来的。我的苦命的娘，我的倔强的娘，我的没有被生活重负压垮的娘，有些羞愧地说：傻孩子，我哪有钱买票，再说一个要饭的，哪有颜面坐在票车里，我是扒在拉煤的货车里，趁人不注意才跳下来，悄悄顺老远才转到大路上。

我背了一个稍大的包。三弟也提了一个小小的。娘依然背着大的，像老母鸡一样，领着我们，沿着家门前的那条土马路，走进家门。一踏上熟悉的不能熟悉的马路，感觉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欣慰。土路上洒下过我们的汗水、泪水，见识过我们打捶（打架）、“查路条”、抓特务、钻地洞的趣闻，眼见过我们提着小铁铲玩水沟沟、背着背篼提着竹筐去铲草，目睹过我们骑着驴儿去放牧，拉着架子车拉麦捆土豆吃力蹬步的情景……多少次，娘急急走在家门前土路上，呼唤着我们的乳名：五十七，赶紧回家吃饭来？多少次，娘手提着一根条子，从遥远的涝池、结冰的地里，像牵小狗样，牵回一脸兴奋，湿鞋湿裤腿玩意未减的我们。这回，我们长大了，是去接娘回家，你说能不自豪，能不骄傲？

那年我家照样没有烙灶坨坨，但我们从娘要回的那么多的馍馍堆里，随意挑着吃，剩下的，堆在房顶，晒得干干的，自以为那个年过的无比丰盛、殷实。娘把要回的黄米、大米掺和在一起，做成香喷喷的米饭，炒些干白菜肥猪肉，吃的全家过瘾。

后来，日子不愁吃穿了，爹却嫌弃我们弟兄们孝敬的钱少，住在家里花钱不那么畅快。变卖了家里唯一的值钱货——那头劳苦功高的毛驴，还有十几尿素带的粮食，未跟我们打招呼，领着娘，去了省城兰州打工。租住在回民家里，先是娘给居民卖手擀面，爹从批发市场倒些菜蔬，再驮到居民小区门口叫卖。维持生计不成问题，关键是爹一心一意想发财，想多赚些安度晚年，看那一阵子白兰瓜十分走俏，拿出全部积蓄，拉了满满一车。起初还可以，但瓜拉的太害实了，满满一卡车，委实有些多了，渐渐腐烂变质，只能贱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想一口吃个胖子，确不料适得其反。后来，储藏不当，通风不利，干脆烂的不成，送人都不要。一下子血本全无，元气大伤。村里人说：年岁大了，赶紧接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在人前头走，如何交代？我生怕倔强的父亲不回家，请了能说会道的表哥，找到兰州雁滩市场回民家里。其实，那阵子，弹尽粮绝的父母也极想回家，娘说：我们正盘算着回哩。家门前的土路，一点也不嫌弃出走几年的父母，依然笑语盈盈，伸开温情的臂弯，迎接有些羞愧，深怕人讥笑的爹娘归来。

房屋久不住，显得灰马老鼠无人气，草们趁机盘根错节，大显淫威，霸气十足地耀武扬威，张狂得不像样子。我们拿起铁锨，三下五除二，连铲带剁，一把火，将草们试图“占山为王”的欲望消除得干干净净。真是怪，爹来了，娘来了，房子也像个房子了，院落也像眉像眼了，再铲铲，垫垫，洒些水，掸去家具的灰尘，立马有了生机和活力。土路也兴高采烈，邀请来父亲熟知的玩伴、好友，喝五吆六一番，几只土路边白杨树上居住多年的喜鹊，也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好像主人回家了，它们也有了归宿与希望——从此，年老的父母听了人们的话，不再思谋着往外扑腾，安分守己呆在家里，守望着土路，期盼着儿女“常回家看看”。

土马路比我父母熟悉我的脾性，比我最熟知的朋友了解我的感悟。我数不清的足迹被风刮跑，被雨冲刷，被雪掩埋，被霜浸透，被巷子里走来走去的牛马猪羊的蹄印遮盖，但我还是层层落落，继续落上我坚定的足印，这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必然。我知道，从我出生那天起，村庄，衣胞，血脉，亲人……这些看似毫不相连，实则血脉交融的东西，就被无形之中打上了深深的某种烙印，再也无法剥离。有谁会忘记村庄的养育？有谁会遗忘村庄的恩情？有谁不是从乡村土路走向城市，走向世界？

家门前的土马路铭记着我的心路历程。我的苦闷，我的情感，我的思想，我的梦想，土路都一清二楚。多少次月明星稀，我徘徊复徘徊，低吟浅唱着我内心的挣扎；多少次繁星满天，我走来又走去，向面对一位知冷知热的知己，一位可同甘共苦的密友，倾诉、发泄、诉说我的思索与拼搏；多少次细雨蒙蒙雪花飘飘，独自徐徐款行土马路上，像携带心爱的伴侣，毫无保留地袒露心迹，开诚布公地探寻人生路上的未知；多少次晨光初露晚霞满天，流连忘返喜形于色，遣词造句、排列组合着我的心得我的思索。面对命运的抉择，生活的压力，家庭的琐事，人事的纷争，我一回回向土路寻求答案，试图走出一条快捷、稳健的人生之路——可是啊，人生哪有什么坦途与康庄大道。有的只是迂回曲折。有的只是苦尽甘来。有的只是柳暗花明。有的只是上坡下坡再爬坡。

曾经发誓，走出去，就不再踏进土路半步——这里有我的伤心我的痛苦。可誓言依旧在耳边回响，却一次次情不自禁走进生我养我的村庄。

路原本坑洼不平，原本曲曲折折，走的脚步多了，就平了，就直了。风雨中有泥泞，阳光下有雪雨，生活的不如意常八九，可是啊。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只要心坦然，人健康，路就走起来自在。总有一条路属于自己。

乡土马路氤氲着祖先的气息，挥洒着乡民的汗珠，见证着村庄的盛衰——烟火旺了，日子好了，路也欢欣，走在上面的人也感觉舒畅、轻快、自在。

家门前的土马路，游子永远的念想与怀恋。
[ 本帖最后由 于文华 于 2011-1-18 16:50 编辑 ] 感悟, 生活, 思考, 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