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眠

桃花眠
                   南黛
      院子里的散尾葵开着淡黄色的小花，米粒大小，拥抱成纤细的一束。那么小心，紧紧地藏在密实的叶子里。春天藏着掖着，终是来了。
     想起有桃花看的那些日子，一夜之间，桃花占满春天的每一寸肌肤。
     我曾经怀疑它们的身份：这些处境各异的难道真是桃花？一枝独立的，站在墙角的，弯在篱笆边的，花冠细碎的，颜色多红的，颜色多粉的。凑近仔细看了，不是桃花又是什么呢？
     三年前，我旅食淮滨，顾名思义，淮水之滨。水边多柳，亦多梅，亦多桃花。夏来赏翠，冬临味绿，春品霓霞。即使闲步小径，满目红粉娇娃，成此偶记----
    玄都仙子艳中芳，自带酣颜着醉妆。
     有意十分镶锦玉，无情一剪妒残阳。
    娇鸾彩凤风流态，苏陌红尘软语香。
    我家园中花更好，津迷淮上楚云凉。
    相传安期生墨点桃花，此花该是不流俗品的。桃花人面在芳郊，“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在淮上的日子，我常在四楼走道尽头，或者更高处，凝视南方，极目处不见山峰，薄淡的怅意袭击心头。
      桃花定衬人面，无风也显婀娜。这人面可是丽人，可是稚儿、野老，只有一事，定须在村庄。
      我家橘园篱笆旁，父亲手植野生桃树一株。打春开花，雨水前后结出果实，小而硬，皮薄多毛，雨水愈多，果实愈甜，村人呼曰：“百花桃”。其貌甚陋，其味犹甘。摘桃这事通常不劳父亲，妹妹三两下爬上树腰，捏捏桃身，比较软和的就揪下扔给我，我能接住的立即放到篮里，不能接住的就先由它们滚落一地，再悠悠拣起。父亲锄地渴了，就随意拿起一个，在裤管上蹭蹭，放嘴里嘎嘣一咬，清脆作响。
     外婆生日正逢雨季，我提了半袋刚采下的桃子赶在父母前头飞进竹林小院，姨妈们坐了满屋，打量着我的半袋桃子。外婆笑眯眯地接了我手里的袋子放到组合柜的橱窗里，随后，母亲提着买给外婆的鞋，父亲提着家养的母鸡也跨进外婆的小院，姨妈们的目光才从我的桃子身上移开。
     多年后，读到“夸父逐日”，筋疲力尽时，他的手杖化作桃林，桃者，可延寿也。桃子，故称寿桃。
     没有这层附丽，山野杂院的桃木，种类繁多，默不作声，没有人知道它们，没有人在意它们，它们照样怒放，声色充盈。桃花该开的时候开了，该落的时候落了。
     桃花的故事像远处的青山一样虚淡、暧昧、一览无遗而又不知所以。临之如风，饮之如酒，歌之如饴。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花花相对，叶叶相当。黄昏起薄暮，春风花叶昂。各种小虫在春日将暗的天色里飞，树在风中招摇，鲜嫩的花和初结的果实散发出香气和奇怪的苦不苦、涩不涩的味道。她吻了吻他的额头，“你的鼻子很漂亮！”他神情恍惚。唉，那是什么样的气氛啊！天气开始爆热，春天剩下一个倩影！
    高速路边买来的桃子，拳头般大、皮滑肉腻，粉似宿醉女子的残妆。轻咬一口，脆无汁，再嚼如筛糠萝卜。桃花被风吹着往深处走，其华灼灼，非室非家，摇漾春如线，风吹桃花。到了晚春就好了，桃叶坐稳了山河，所有缥缈和幻想褪去，把路过的大风赠给浩荡的夏。夏天来了，就有好多的事情需要做。
      案头的白陶花瓶里插过扶郎、红豆、长茎睡莲，当然也插过玫瑰。李渔《闲情偶记》里将玫瑰与蜡梅相提并论：“吾又谓别有一花，当为蜡梅之异姓兄弟，玫瑰是也。气味相孚，皆造浓艳之极致，殆不留余地待人者矣。人谓过犹不及，当务适中，然资性所在，一往而深，求为适中，不可得也。”李渔的玫瑰自然是野生玫瑰，自然村野，陌上花开，当是一树静桃花。瘦枝赭黑，新粉半匀，青碧浅著。
     同在野外的日子，桃花当是春天的诗眼，玫瑰是夏天的警句，二者原是孪生。是人们的执念使得它们一成现实，丽日桃花美嫁娘，不在梅边必柳边；一为浪漫，青鸟玫瑰约黄昏，而今爱情的专使。
     终是桃花惹眼，简直把粗陋的日子晋升了一个台阶。王庄的桃源，栏杆镇外二十余里，有阳光的周末
三两好友，挈妇将雏，便可去得。张爱玲《我看苏青》结尾中感慨“心境好一点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中，她还是有一种生之烂漫。多遇见患难，于她只是好处；多一点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村庄小，桃花盛，桃花湮没了前方。桃花深处一丛白、一丛黄零星起伏。心情的鲜亮完全得益于桃花的恩宠。“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梦耶？非耶？生活把我丢在半途，我被浪潮拥向卡口，无门可行，被各种噪声和杂乱捶笞。春天的淮上，寒意萧萧。满花的桃树显山露水，是季节写予天空的情书，相看不厌，不舍的酿成了平和。
     入了酒的桃花，以自己的芬芳和热情温柔着对方。桃花是虞姬，酒就是项羽；桃花是红拂，酒就是李靖；桃花是朝云，酒就是苏东坡。桃花是袭人，怡红院便是酒。
     袭人掣得桃花签，题着“武陵别景”，旧诗云“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一盏。”入了谜面的桃花，你我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