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微光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大年初五。
今天是小年,小区里依然很安静,像一汪幽深的池塘,没有零星的鞭炮和孩子们的嬉闹溅起涟漪,早上破例睡得很沉。
时间还不到七点,母亲就打来电话,问我有微信没有,要加好友。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说:妈,我们以前加过好友。母亲说她找不到,我说大早上的急着加好友干什么,母亲说她要给我发点东西看看。
我用微信给母亲发了一个表情,母亲还是找不到我,又打电话,我听见电话里母亲急急地叫小侄。小侄一直跟母亲睡。小侄在电话里踊跃地说:奶奶,让我来弄。挂了电话,很快就找到我了。
一会儿,手机就嘀嘀响个不停,忙得像不停有人在敲门,我打开微信,全是母亲发的:有有关武汉疫情的真相,有预防疫情的秘方,有口罩的正确戴法,还有好的,坏的,真的,假的各种消息。
我边看边笑,老妈什么时候学会用微信了。去年过生日,我和弟弟给她发红包庆祝,后来过了两三个月,她忽然拉我上街陪她买化妆品,到了化妆品店,她挑选了好一阵,一边挑一边算价钱,结账时候抢到前面说:今天你不许替我结啊,你得赶紧帮我把红包里的钱花了,我怕时间长过期了。
后来,我教母亲好多次,让她出门只带手机,用微信支付,她总说没有现金方便。弟弟也教她,但她内心是拒绝的,手机嘀的一声,钱包里的钱就会增多或减少,这让她觉得很不安,得与失都太容易,不符合她脑子里长期以来形成的劳动观念和消费观念。在她以往的经验里,钱都是一分一分挣回来,再存起来,这样积少成多的过程会让她有收获的喜悦,花钱的时候,也要一分一分从手里花出去,她心里才觉得踏实,有谱。
大年初二,母亲打来电话,说今年不让我去看她了,要听从国家安排,不能聚会。我说好。其实我和母亲住的小区只相隔不到500米,我本来打算过去看看她,不在那里吃饭就走,但母亲说不让去,还说她和我的姑姑、伯伯、舅舅家都打电话说了,今年都不让孩子们串亲戚。从这一点上,我是佩服老妈的,她总能迅速择清利害关系,做出决定。不像许多糊涂的老太太,亲情粘腻,面子至上。
至此,电话每天都要打一通,内容无一例外是叮嘱我们一家人不要外出,万一外出一定要戴口罩,还要一个人一个人分开再说一遍。又问过年的馒头吃完了没有,家里还有菜没有,过两天她再蒸点馍,让父亲出去买点菜给我们送过来,仿佛她和父亲不怕病毒感染似的。
今天下午,母亲果然又打电话,让我去门卫那里拿东西。小区东西大门都严格看守,外来人员不让随便入内,我到东大门那里,看见门口放着一袋馍和一袋土豆,门卫老大爷说人刚走,我知道是父亲和母亲,我在空气里嗅到了他们的味道。
微信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母亲用的是我淘汰不用的旧手机,触摸屏已经不太灵敏了,刚开始教母亲用微信的时候,她的手指力度老是控制不好,不是用力太大就是太小,急得她出了一头汗,讪讪笑着说:小时候带你姐弟俩,也没有这费劲。后来,学用微信的事情也就一度搁置了。父亲和母亲还是习惯出门把钱装在口袋里,把手机放在家里。当初为了教母亲用微信,一家人都互相加了好友,还帮父亲和母亲起了昵称,结果他们的头像一直沉寂着,在喧闹的微信圈里,像潜伏在水底悄无声息的鱼。
现在疫情严重,父亲和母亲便果断地浮上水面,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险情,一有风吹草动,先想到要通知我们。人被隔离了,用电话,电话力不从心的地方,母亲就想到了微信。这两年,她也耳濡目染了微信的方便快捷,这几天,她的手机上也一定接收了太多良莠不齐的信息,就像摘野果子,她只想把自己挑选出来的最好的最有用的都给孩子们,她不知道孩子们的手机里也有一整个果园。
母亲是个好强的人,我能想象她暗地请求小侄教她学微信的谦卑,而这正合小孩子爱逞能的心意,于是,一老一少偷偷钻在屋子里,黑发的脑袋偎着白发的肩,灵活的手指教着笨拙的手指,荧屏幽微的蓝光笼着一团认真和虔诚。
嘀嘀,微信又响了,不用看,十有八九是母亲发的。但我还是一条一条打开看了,我知道这些信息都是母亲想对我叮嘱的。人可以隔离,唯有爱不能被隔离,如果没有微信,母亲一定还会想到其它办法。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对战胜这次疫情充满信心,因为就算我们被这个春天遗弃,祖国却不会遗弃他的人民,这个办法不行,一定会想另一个办法,而我们能做的,就是乖乖听话,待在家里,像听母亲的话一样。
二
今天初六。
阳光大好。透过窗户看外边空旷的街道和一排排楼房的背影,会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时而是一种岁月静好的假象,时而又觉得一大堆人被上帝扔在新年这个冷清的驿站。
岁月其实一点也不静好,因为心里不能真正平静。此刻所有的平静、安静、寂静都是一种假象,是日子和瘟疫对峙时的虎视眈眈和伺机反扑。空气里,还潜藏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而在全国,在武汉,甚至在我们这个县城的人民医院,也有自己的同类正在经受肺炎的生死考验。此刻我们能做的,只有躲在屋子里,等着医学和病毒的较量,等着时间和疫情的博弈。
至于人类被上帝抛弃,我觉得理由也很多,比如在《圣经》里,上帝只允许人吃洁净的食物,并列出了详细的名目。神要他的子民是洁净的,因为他自身是洁净的。《圣经》里记载活得最长的人叫玛士撒拉,就是筑方舟保存了地球各类动物的挪亚的爷爷,活了969岁。但洪水之后,人类在饮食上依然漫无节制,罪恶遍及全地,上帝就让人的寿命大大缩短。直到今天,人类对吃的追求越发骇人听闻,简直没有不敢吃的,所以,上帝拂袖而去原在情理之中。
现在,能救人类的,唯有人自己。
可是,即使瘟疫把人逼在屋子里,人们关心的依然是外面的世界,看手机,刷微信,彼此聊天,信息的通达让人的视线可以触及全世界每一个角落,信息的芜杂让人逐渐麻木和迷失,却很少有人收回目光,反观自己的内心。我不知道这样上帝会不会更失望。反正躲在家里这几天,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百无聊赖时,翻开父亲送我的字帖临贴,无意中看到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字样,记忆瞬间苏醒。这两个成语,小时候每年过年,父亲最爱用毛笔写在红纸上,贴在厨房的瓦罐上,还有猪圈、鸡窝上,字体是隶书,古意和墨意淋漓,仿佛是写给春天的请柬,喜气洋洋。写完后还要站在前面端详半天,嘴里含着笑。父亲心中美好的年景一定是这样的:一家人健康平安,瓦罐里稻谷、麦子、大豆、玉米、薯类各种粮食都充实丰盈,院子里鸡儿、猪儿、狗儿们都欢势地在身边叫着跑着,那是一种一大家子都在一起的欢乐,麦子是家里的一分子,豆子是家里的一分子,狗儿鸡儿也是家里的一分子。
后来,父亲和母亲搬到城里居住,母亲舍不得她伺养几年的一窝鸡,更不忍心炖了吃掉,只好一一遣散给邻居。父亲却始终不肯丢了老家的几亩薄地,春天回去锄草,秋天回去收割,冬闲没事,也要走十几路回去,背着双手,嘴里咬着枯草茎,在地里来来回回走走看看。我和弟弟都劝父亲不要种地了,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可父亲一听见这些总是沉着脸一声不吭,每年该种该收时照样回去。农民是辛苦的,父亲也不例外,“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可能许多不事稼穑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共识,但种地的人和种植文字的人一样,他们不觉得那些苦是苦,并乐于承担,因为那些苦里分蘖出来的隐秘的快乐,也是别人难以体会的。
父亲至今不吃肉,他一直说肠胃不好。可是据母亲回忆,是年轻时家里那头干不动活的老牛被送去宰杀时,父亲看见了老牛的眼泪,后来,父亲就再也不吃肉了。
为什么写这些呢,是因为我忽然觉得,父亲是一个接近被神喜悦的人,他的生活朴素而简单,他爱大地和大地之上繁衍生长的事物,他的快乐不高于一颗麦子,也不凌驾在满院撒欢的狗儿之上,他还有忧伤的灵,一颗老牛的眼泪,让他反刍了余生几十年的素淡清简。
母亲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弟弟颇感兴趣的问:牛真的会哭吗,我爸一定看错了,结果错过那么多美食。
当时,我也为父亲感到遗憾。
三
今天初七。
可能一直宅在家里,吃得太油腻,又缺乏锻炼的缘故,胃又开始不舒服。
傍晚时分,决定出去买药。还是因为吃,我在心里自责了自己,戴上手套和口罩,全副武装下楼。
小区的大门已经上锁,仅在偏门留了一个可供侧身出入的缝。门卫老大爷戴着口罩坐在躺椅上,目光警惕地看着我。
小区对面是另一个小区,中间夹着一条工字型的短街,街道左边有一个休闲广场,右边是一溜特色小吃店,往日这个时候,吃过饭的人们已经像鱼一样陆续游出来,过往车辆如水,街道像河道一样喧腾。广场舞的乐声和食物的香味互相窜越,搭成一个看不见的拱顶,笼着一池悠闲、撒欢、兴致盎然的吃客和各色人等。
此刻,街道轮廓幽深,黄昏肃穆,几乎没有行人,泊在街边的汽车静定如归巢的大鸟。夜风有些急,擦着发梢匆匆掠过。远处楼宇上的霓虹灯已经照样闪闪烁烁亮起来了,街边树上的彩色灯也缠缠绕绕地亮起来了,只是没有人声和车声的烘托,显得有些寥落,像寂寞空等的欢场女子。这样疫情不明的黄昏,只想撕一片黑暗还给夜晚,消解霓虹不合时宜的风情。
很显然,过盛的灯火并不取悦这个城市,而是为了取悦人的感官。它们像夜晚开出的沸腾的花朵,轻盈就鼓荡起大街小巷旺盛的春意。只是,如果灯光不是为了驱散黑暗,而是为了给黑暗助兴,上帝恐怕也要思考一下,他当年说的那句:要有光,是否正确了。
一个理性的城市,应该从夜晚关掉几盏多余的灯开始,这样想了想,又觉得庸人自扰。抬头,灰蓝的天幕上,一剪弯月正斜挂在楼宇的一角,安静,羞怯,星星只有寥寥几颗,淡若雀斑。和远处插入夜幕的某国际饭店流光溢彩的豪华夜景灯相比,夜空如此寒伧,想必抬头仰望星空的人已经不多了。
找了半天,幸好还有一家药店开着门,店员已经在拖地了,要打烊的样子,赶紧进去买药,店员们破例没有推荐其它相关的药,可能是戴着口罩说话不太方便的缘故,药也还是平常的价钱,没有涨价。
回到家,在手机上看到当地爱心企业和爱心人士为疫情捐款捐物的新闻,捐赠名单中,我看到了朋友的名字,又看到长长的抗击疫情志愿者名单,里面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心里莫名的暖流涌动,他们才是这冬夜里温暖却不刺眼的灯。
这暧昧不明的寒夜,终将过去,因为光终将驱散黑暗。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