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家 角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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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家 角
文/围庭
我儿时及年轻时另一个常去的地方是苏家角。
苏家角夹在上海西站和中山公园的中间,与中山公园邻墙;马路对面是西新街,相隔的马路叫长宁路。苏家角是沪西一带有名的棚户区,里面住着很多人家,弄堂弯弯曲曲,房子密密层层,百分九十以上的建筑为瓦房。瓦房顶上是小块的黑瓦,一排又一排地从屋脊延伸至屋檐,墙壁用石灰泡水作涂料,刷得很白。黑瓦白墙通常很好看,但苏家角的房子大小高矮朝向都不规则,所以很难用好看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苏家角里苏北人居多,他们是苏北发大水逃难来此居住的;苏北人的家里,很多是几代人同居一室,住房大多简陋并且拥挤。而苏家角的土著住房相对宽敞,这儿说的土著,要么是原先住在这儿的本地人,要么是最先移民至上海的苏南和浙江宁波一带的人。土著人家里通常会有一个小院落,豆腐干大小的地方除种葱蒜、蔬菜以外,就是堆了些杂物。苏家角原先是一个村庄,因紧贴着市区吸引了众多城市贫民到此租房买地。后来随着来上海谋生的人多了起来,地价逐年走高。普通的老百姓那时赚钱以吃饭填肚皮为主,当肚皮填饱时,结余下来的闲钱也所剩无几了;没有法子,也是迫于实际,只好买很小的一块地皮,勉强搭建起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先住着。就这样,苏家角里的房子越造越多,也越造越小,但居者却日渐增多。如果简要概括一下苏家角的特点,那就是房子很差,人口很多,还有就是五方杂处,哪儿的人都有。
我到苏家角是买菜。半个足球场大的苏家角菜市场开设在里面,这是中山公园以西,铁路以东最大的菜市场,附近好多条弄堂里的居民都别无选择地来这儿买菜。凌晨四点,苏家角菜市场里的200支光的电灯泡全被人扭亮了,明晃晃的灯光把偌大的菜市场照耀得一片通明。五点不到,近郊的菜农用人力拖车把蔬菜送进菜市场里来,送菜车的集中到来,使得原本静寂的菜市场一下子热闹起来,由于场地不大,车辆拥挤,出入口的通道常常被堵塞,这时总见戴红袖章的管理人员出来指挥、疏散。他们是这儿的主人,放开嗓门斥责那些违规行车的人,虽然吃相有些难看,但指挥有方,疏散有效,菜农们都服。蔬菜装在铁筐里,铁筐在拖车上层层叠放,下面大,上头小,形如塔状;营业员一旦认出这是往自己柜台送菜的车,便赶忙出柜迎接,和菜农搭一把手,联袂一起把蔬菜卸下车来,同时也一并把验货接收的事做好。每个营业员按自己的习惯摆放蔬菜,比如有人把鸡毛菜、土豆、黄瓜放在前排,有人却把茄子、长豇豆、西红柿放在前排。这场景,每天早晨都重复上演一次。柜台外面排队的人是看客,他们每天也都重复地观看一次。说到每天起这么早到菜市场排队,现在的人不大好理解。那时商品供应不像现在那么丰富,水产海鲜、猪牛羊肉、节令畅销类蔬菜和豆制品定量供应,凭票购买,国营店虽然是保证有货,但老百姓能买得好,买得称心(比如蔬菜新鲜一点,猪肉的部位好一些,鱼虾的个头大一点),这都需要居民们大清早到菜市场排队。排队人群中,老人们是第一方队,他们醒得早,常常是五点钟还没到,就一手拎着竹篮子,一手拿个小板凳来到菜市场。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双职工的父母委以买菜的“重任”,可我起不了那么早,但再晚,六点以前也必须赶到菜市场。六点半,营业开秤的铃声响了,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各个柜台,不管是卖鱼的,还是卖蛋的,抑或卖肉卖菜的都一律开始了秤砣秤杆的上下左右移动,然后计价收款给货,也有个别性急的营业员,他们在铃声还没拉响之前,就已经拎起秤杆把买卖做起来了。
我那时就有早起大便的习惯,开市之前,在用菜篮子和砖块占好排队位置以后,就走到苏家角的厕所里解手。厕所里方便的事本来不宜多说,可我却想在这儿唠叨几句。因为在我看来,记上一笔上海老式里弄的公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对那些拍电影还原旧时场景的人有所帮助。公厕在一幢低矮的老式瓦屋里,屋里面积约二十多平方米。进屋便见七只深埋地下和地面持平的陶瓷大缸,挨着缸沿砌了两块大号的青砖。惯常的情况是:入厕的人两脚分别踩在左右两边的青砖上,然后松解下皮带,弯腰下蹲,光腚对着缸口,先尿后拉,哗哗啦啦地把“问题”解决掉。可以想象,缸口这么大,人蹲下来时间久了,两腿麻木,蹲立不稳是很危险的。显然这种设计是有缺陷的(其实谈不上设计,只是盖厕所的人图简便而已)。有次我亲眼所见,一位老人蹲久了,头晕目眩,竟然栽倒在便缸里,抢救出来虽说无大碍,但把老人惊吓得不轻,浑身的衣裳也受污严重,扔也不是,不扔也是,好生尴尬。至于患有便秘的人,他们蹲在那儿好半天没完成任务,神色既显痛苦又很无奈的场景是常常可以见到的;我真的担心他们蹲立不稳,重蹈那位老人的覆辙。蹲坑还有一件烦心的事,那就是解手遇上了粪缸里的粪便还没有及时清理,这时的厕所里,通常是臭味熏人,人刚入厕,本能的反应就是屏住呼吸,可你不能老是不呼吸啊,所以每次到公厕来方便,走在路上就对自己说,但愿今天的厕所是干净的。如果真的赶上厕所里刚被清理过,这时的心情就特别的好,夸张点说,好心情不亚于刚在路上捡了个大元宝。七十年代时,很多老式里弄里的自来水还没有安装到户,用水得到供水站去挑,厕所门口水缸里盛有清水,这是供人洗手用的,清洁工做不到勤换水,所以水缸里水通常是浑浊的,一般爱干净的人从不用那水洗手。
到苏家角不只是去买菜,我有时还去探访同学。这儿用探访两字,似乎有点不妥切,那时才小学三四年级,小孩子家到苏家角就是去玩耍的,找同学玩耍。其实按照居住区域划分入学的方法,苏家角里本不该有我同班同学的,苏家角里有“长一小学”,居住在苏家角的孩子,都入了这所小学。我在“西一小学”读书,我班级里的人,也都住在长宁路靠近上海西站的地方。这位住在苏家角里的同学是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他叫冬,与我同龄。冬喜欢看书,看小说,而与他相同,我也喜欢。我们常常交换小说阅读,就这样你来我往的,俩人成了要好的小伙伴。冬的家离苏家角厕所不远,隔着一条小路和一块空地。因为那块空地,我早上到菜市场天都经过他家,去的时候,他家的房门都紧闭着,待我买好菜再经过时,他家房门打开了。多数时候,我看到冬坐在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手捧一本书阅读。冬一家住在苏家角的时间不长,没多久就结束了在苏家角的落脚。不过冬似乎与苏家角有绕不开的缘分,学校毕业统分工作,他竟然又被分配到苏家角菜市场。那时的冬迷恋上写诗,身上小布尔乔亚气很浓。他这样一种类型的人,分配他与引车卖浆之流为伍做小买卖,很不搭配。在闹了一阵情绪之后,冬终于很不情愿地去报到了。幸运的是,冬遇上了欣赏他的领导,没有让他上柜台卖菜,直接分配他到供应站工作,那儿与单位食堂打交道,工作体面多了。和冬一起分进苏家角菜市场的还有女同学媛,后来同学网与方也分别顶父母的班,去了苏家角菜市场。
苏家角沿长宁路许多店家也是附近居民常常去的地方。这些商店有大有小,经营的品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至今还记得的店名有长宁鞋帽商店、劲松服装商店、长春绸布商店、宝丰南货商店、“红绿灯”饭店等。用现在眼光看,这些商店不但门面小而且装修简陋,但在那时,它与周围老百姓的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我们哪怕买盒火柴,吃顿点心都得找它们。众多商店中,数宝丰南货商店规模最大,铺面六开间,出售的品种有海鲜干货、果品干货、蔬菜干货、腌腊制品、糟醉食品、糖果烟酒等。我到宝丰南货店买的最多的东西是烟、酒、茶叶,还有发面用的酵母。前三种奉父之命,后面的听母亲差遣。劲松服装商店顾名思义是经营服装的店,它特别的地方是前店后工厂,店里有布料出售,只要顾客亲来现场,便可量身定制,约时取货。我在劲松商店买了多少衣服记不清了,但有一件毛呢料中山装却始终忘不了。有人为我介绍女朋友,为穿得好看些,向别人借了件呢料中山装去约会,穿别人衣服很不自在,结果那晚表现欠佳,没被女生相中。事后狠了狠心,跑到劲松服装店量身定制了一件。这款衣服差不多用了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后来不流行穿了,也舍不得扔,直到前年搬家时,才将其请出衣橱。“红绿灯”饭馆由于紧挨着红绿灯,我们叫它“红绿灯”。说是饭馆,它其实也经营点心,比如面条、馄饨、生煎馒头和锅贴。那时我每隔一两个星期就拿着搪瓷缸子到“红绿灯”炒两个菜,炒菜是给三叔和父亲作下酒菜。三叔星期天没事就骑着自行车来找父亲喝酒。不知父亲是嫌家里菜少,还是想借机打牙祭,反正每逢三叔来时就支派我到“红绿灯”来。那时炒两个菜才五毛钱不到,想想真便宜。可是再便宜,我还是没有在“红绿灯”里吃过饭;环顾店堂,看人家又是点菜又是喝酒,很是眼热。初中二年级的某天,我终于大模大样地坐在“红绿灯”里了,不过没有炒菜,也没有喝酒,只吃一碗大馄饨。这碗大馄饨还是同学冬搬家时,我们几个同学去帮忙,末了,冬的母亲请我们四个小伙伴吃宵夜。这是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坐在“红绿灯”饭馆的桌椅上吃饭,是故印象特别深刻。
我中学毕业后进工厂上班不再揽家里买菜的事,按理说打这以后应该很少再去苏家角了,不料横度里生出一些事让我继续往返于苏家角幽深的弄堂里。上个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职读大学,没想到的是:同窗骅同学的家也住在苏家角。我因为考试复习借骅同学的笔记本,数次造访骅的家,不知不觉中与骅同学夫人小张也熟悉了起来,攀谈之下,她认出来我是她小学同学(我二哥维海)的弟弟。惊讶之余,倍感亲切,也因为这层关系,我与骅同学在同窗期间交往明显多了起来。1988年秋天,两岁的女儿雨青到了进托儿所的年龄,不料按居住地分配入托的地方竟然也在苏家角,而且托儿所居然就在我以前买菜的菜市场隔壁。接送女儿的任务虽然主要由妻承担,但遇妻有事,我也只好亲临苏家角,把小公主领回家。就这样,那些年里一会儿这事、一会儿那事的,还真的没让我少去苏家角,说心里话,到骅同学家与接送女儿都是很美好的事情,况且苏家角也的确算是我的故地,因此非常乐意有这样的机会重走苏家角之路。不过令我纳闷的是:多次往返于苏家角,却从没有碰到过在苏家角菜市场上班的同学:分别十多年,还真的有点想念他们呢。有次接女儿,我故意提前出门到菜市场里转转,看看能否遇上与老同学与他们打个照面。果然不负我想,这次在菜市场里还真的见到了分别忙碌着的媛和网。网嘴里叼着香烟,在海鲜柜台里吆喝着卖鱼虾卖梭子蟹;媛气度轩昂,已经当上干部的她正指挥着几个职工干活。环顾菜市场,冷冷清清的。以前热闹非凡的地方,现在怎么冷落到这种地步呢?看出我的心思。媛说:“早上顾客还是蛮多的,但肯定没有我们小时候那么热闹了。”她又说:“改革开放以来,民营企业参与经营农副产品,农贸市场建了一家又一家,鸡鸭鱼肉海鲜、禽蛋蔬菜豆制品,随到随买,苏家角菜市场已经风光不再,来苏家角菜市场买菜的居民逐年减少。”
又过了很多年,这里说的很多年,大约有二十多年,当我再次来到早已不复在的苏家角时,这儿已完全变了另外一种模样。原来苏家角的地方建起了一幢幢高楼,还修建一条叫汇川路的马路。抬头仰视,只见长峰商城240多米高的超高层主楼,以一条弧线勾划在蓝天里;入驻长峰商城的是著名的龙之梦购物中心,数以万计的顾客涌进涌出,这儿是长宁区人气最旺的商业中心。另一幢花园大厦也巍然屹立,依位置我辨认出这儿就是原来的菜市场;花园大厦是黄光裕在上海开的第一家国美电器商场,从1996年开始营业到今天已经有22年了。面对苍狗白衣般的变化,先是觉得有些不可思义,又觉一切都在情理中。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而我也从翩翩少年步入至花甲之列的老人。今天的龙之梦再繁华,国美的广告制作的再精美,但它与我终归不是在一个熔炉里炼成的钢。其实我本来就与钢无关,我勉强只能算是块锈迹斑斑的青铜,上面刻有甲骨形的铭文,记载的是远离的昨天的市井生活:老房子、老菜场、老马路、老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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