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魂

喊 魂
人狼格
时光把时光带进了那只没有出口的历史皮口袋里去了。当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带着杂噪运动鼔锣后的疲惫到来时，我也已经走出了恶作捣蛋的年龄段。就在这一年的春天里，我就与有关灵魂的事件相遇了。母亲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并一天重过一天，几天以后连相隔两米开外的牛也看不清了，已几乎失明。她的情绪已极度烦躁，随时愤愤地对着我骂：“你一处也别想走了，从此后天天服侍我这个瞎子吧！”母亲一直希望我能够离开这片象犏牛一样怎么重驮也填不满肚子的故土。父亲早已离世，我的希望是由母亲托在生活的咸水之上的，她不能沉在黑暗的深渊。 这一天，母亲的好友在迪庆州农校工作的伙计妈和发玉来看望母亲，并商定去金沙江东岸玉龙雪山脚下的一个叫西塞的山村里找一个大东巴祘一祘。据说，老东巴祘得很准，能看前途，特别是婚姻及触犯鬼神引起的疑难怪病祘得尤准，伙计妈也想给丈夫和永仁祘一祘。和永仁是农校的驾驶员，因疾病缠身多年，尚未退休但已开不动车了。他曾给我讲过许多他年轻时当兵打仗的故事，后来我在一本党史资料上偶然看到他和战友一起的照片才知道，他是属于边纵七支队的战士。在沙溪战役中，双方休战时，他站在高处和一个国民党兵喊话打赌枪法，他靠在树上让对方先射击，对方的子弹就擦着头皮打进树身，惊慌中的排长一把将他拽下来揍了一顿，他打仗勇猛，但刚烈莽撞，不把生死当一回事。一九四九年，他们奉命到金沙江边阻击汪学鼎的土匪时，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帽子，但头上毫发未损，他说自己命大，子弹不找他的麻烦。他还说土匪只能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和他们对阵时，打仗的瘾都还未过，土匪就溃散了。 现在英雄暮年，剩下的只有任夕阳拉长推短的影子和无尽的病痛了。 第二天一早，伙计妈就牵着妈妈的手过江去了，母亲已看不清路面，一双眼睛两双腿，等她们摸索问路到老东巴家时日已过午。“过午了，等明天早晨吧。”老东巴说。母亲知道，许多老东巴过午就不再祘了。过午至凌晨鸡鸣是属于鬼的时辰，鸡鸣头遍至中午是属于神的时辰。所以，纳西人有“鸡鸣走四方”之说，只有鸡鸣之后人们才会走深山、入荒野，放心出门。 翌日清晨，老东巴洗漱完毕后，点燃了三炷香，并问过母亲的生辰，拿起母亲从家里带去的一个鸡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滚了一下，然后对在唇边不停地开始唸咒。咒毕，将鸡蛋敲开倒在一个干净的碗里，然后盯住蛋黄及蛋清里一些奇怪的阴影发问：“你在去年的七至八月期间接触过一个死尸？”母亲仔细一想，在去年八月里的一个深夜是抱过一个在医院里病死后拉回来的小侄女，因纳西人不能将死在外的人抬回家，所以母亲就抱起她坐在路边。我叔叔和婶婶回家准备掩埋孩子的事宜，路边只剩母亲一人，母亲因丈夫去世早，练就了非常的胆量。当时，她没有怕，只是想如果换个其他女人就肯定不敢独自一人呆着，念头幌过时轻微地冷噤了一下。“是的。”母亲说。“人有三个魂，你的一个魂压在了那个死尸的右肩下。你回去后，要到那个人的坟边去招魂，招魂的头夜在家里要驱鬼，然后七天之内你的眼睛就会复明。记住，夜晚驱鬼，早晨招魂！”老东巴仔细交代了驱鬼招魂的事仪细节。这些法事当然是属于牛鬼蛇神的迷信活动禁列，老东巴不敢贸然前往，所以我只能在半隐蔽中按老东巴的吩咐进行认真准备并实施。 我首先从山上捡来足够的凝结在松树根的松脂团和朽透了的松木，和在一块后在碓里舂成细细的粉末，并晒干。在舂碓的时候有人曾问起过这东西的用途，我冷硬而简短地说是药用，人们看了我的脸色也便不再追根了。 老东巴特别交代驱鬼要由一个阳气具足的壮汉来完成，所以我们请了舅舅，等到夜深人静可以行事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在火塘里一闪一灭、缥缈如幻的微火边神色凝重地等候很长时间了。这时，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回旋鸣荡出村夜的空落，舅舅一只手拿着火把，一只手从挂在脖子上的包里抓出松脂朽木粉，对着每个房间的角落和母亲的床头床尾撒在火把上。每撒一把都象火药爆炸一次，在“嘣嘣”的炸声里烈焰四射，很是壮观。舅舅在前边喷火，我在后边用撵鬼刺刷打，母亲用一块布遮住头脸，等候在院坝里，舅舅便火把对着母亲猛撒松脂朽木粉，母亲一次次被团团烈火吞裹着。 就这样，我们一路“灿烂”把鬼撵出家门几十米。然后又回来在一块燃着火炭的瓦片上，一边烧着肉和麦面粉一边抓来一只小母鸡，用面粉塞进它的嘴里，并口唸着：“属羊的女人（母亲属羊）承不住病痛了，请两只脚的鸡代她带走；属羊的女人走不了死路了，请两只脚的鸡代她去走；属羊的女人翻不动死坡了，请两只脚的鸡代她去翻越……”直至鸡窒息死亡，然后把烧有肉和面的瓦片、死鸡送到一个岔路口。
做完这些事，多日以来郁积于心的灰暗变得清亮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我提着一壶热水，拿着采有各种花瓣的盆子，牵着母亲到了她侄女的坟头。当太阳刚冒出玉龙雪山顶时，我在坟头的右角边，用尖刀挖了一点小坑，然后把热水冲在放有各种花瓣的盆里，让母亲围着她侄女的小坟一圈一圈地倒花瓣热水， 并不停地喊：“起！起！生魂起呀生魂出……！”。我拿着母亲的帽子，里边放着七粒米，目不转睛地盯在尖刀挖好的小坑里。奇迹出现了！我一直盯着的小坑里突然地在走动一只小蜘蛛了，是突兀地出现在小坑中心的。我欣喜若狂中，异常小心地将蜘蛛抓进帽子里，再紧紧地捏住了帽口。 这情节和老东巴所说的完全一致。 我一路怕蜘蛛钻出来掉在途中，故把帽口捏得紧紧的，但到母亲的卧室后，准备按东巴的吩咐把它放在母亲的枕头边时打开一看，蜘蛛已不见，只剩七粒米在帽子里！会出现这结果，老东巴可能也未料到，所以没有告诉我们如何处理，于是只好将米粒撒在了枕边。但我和母亲都并未忐忑忧心，我们坚信魂魄确实回附到母亲的身上了。 母亲的视力一天天恢复，到第三天已明目如初了。 一九七七年的天空，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触摸了一下它点在他脑门上的食指，这是老东巴给婴儿的头上点放五谷、酥油的赐福仪式，我在那个年代的大地低洼里，闻到了一缕天空的乳香。这使我相信世界是有一只我们看不见的手的。
天地盖载，日月照临，无极生化。从那时开始，我无意识地在生命的荒地里已经埋下了随时准备向每一棵小草道谢的生命色素。
[ 本帖最后由 人狼格 于 2008-12-29 09: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