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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霓虹之下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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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烈的光射在挡风玻璃上,音响里飘荡的“我听见那天堂鸟已开始了歌唱  跑过来又跑过去的风还在游荡”仿佛都是热的。已经十月,太阳毫不理会秋天。

      他们要去预约的另一区民政局。中介催几次了。户藉所在区得排一个月。这年头,离婚热门。

      前一晚清资料,漏了结婚证。证件包里只有她的。以为一劳永逸一本就够,不料两本就是两本。胡莱自己找出来的,在书柜顶层和一堆旧照片一起。

        从文件袋抽出一本,封皮的红似要从阳光下溢出。这是她第二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开它。上次在发证那日。没做婚检不让办,给朋友电话,买了一包糖去找朋友的朋友。办证人多,近中午才拿到。时值隆冬,接过证书他们象接住一团火。一位奶奶借看了好久,一早带孙子来,年龄不够,小伙父母都不在了,她好言相求流泪撒泼也没把证办下。

        担心办完手续证件回收,手机拍照留存。扉页就是那张印着红双喜的合影。照片上的自己,红衣长发,笑意盈盈,满脸胶原蛋白。胡莱有些憔悴,刀削似的脸,眼窝深陷,头发也没理好。她侧身打量开车的胡莱,头发后梳印堂饱满,脸上的坑洼经岁月包浆似的变得平整光滑,挺拔的鼻梁令唇更薄,仿佛听得见雄辩的铿锵。她把结婚照递给胡莱幽幽地说,婚姻真不公平,把你捧成大律师却把我摔成煮饭婆。胡莱接过看了哈哈一笑。

        一起去拍那种红底彩色单身像。老照像馆。两面墙挂满照片,艺术照证件照生活照各式各样,醒目位置是朱镕基和某届市领导人合影,照像馆老板拍的。胡莱抬头挺胸,师傅喊头再抬高,却没提醒他t恤半边领翘着,她上去抚平。师傅笑了,你们假离婚,肯定是假离,买房吧。不,真离,上民证局。假的,见得多了,你们很快会回来照合影。

        师傅猜得没错。政府限购,一户家庭限购两套房,第一套第二套在首付、利率和税率上差别非常大。看中的房子,光税金一项就差十几万。中介说,你们办个离婚手续,两人分开当首套这钱就省了。

        “假离婚行不,地摊那种?”
        “不行,银行没问题,国土局一定要真的,在那交税。”
        “没关系的姐,我都离好几次了。”见她不乐意,中介现身说自己。

        为房子离婚,算不得新鲜。读中学时,她爸单位分房,以家庭为单位,有些双职工,为分多一套就是这么干的。听大人说起,她很鄙夷,为一破房子连家都不要,简直疯了,一套房不可以好好过么,贪婪势利。

        生活是一具魔方,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自己的对面。

        她爸终身遗憾没把房子建起来。当年,他在校门口买了一幅地,沙子水泥砖,连刷墙的白石灰都备好了,学校操场一角,长方形满满一坑。调皮的孩子用棍子捣用脚踩,地上一道道白痕。准备暑假动工。拉线时姐夫冲动和邻居打起来,一气之下她爸把地卖了。在她看来,那地不怎么样,三角形,面积也不大,在一个巨大的排水管边。只是多年后老人家提起要建的房子,还是叹气。身在农村的公公婆婆,一门心思想在老家为他们谋一块宅基地。他们一再声明不会回去,老人家振振有词,你们老了总要回来。两老努力十年也没把宅基地落实,期间公公走了。前几天电话,婆婆又在和胡莱说,清塘渠边上,正和人商量以地换地,这次估计能成。父辈们言传身教的安居乐业,不是他们独创,自然也不会从他们身上消失。这么想着,她就原谅了自己。


        正值上班高峰期,民政局所在的商会大厦停车场一半空位,保安拦住不许外来车辆进入。胡莱只好退出另找地,她上楼取号。

        婚姻登记处指示牌正对电梯,老远就见玻璃门内鲜红的沙发粉色的墙。有些兴奋。房子是她坚持要买的,双地铁大客流站,出口直驳小区楼下商业体。次新房。从看到买不到一星期。业主出手意愿不高,他们是中介首次安排看房的客户。如此急迫归功于邻居。邻居刚搬去那个小区,每天在朋友圈晒新房,大海,夕阳,随风鼓起的窗帘。。。。。。和邻居同栋同户型,楼上楼下。

        快到登记处大门,突然传来哭声。一女人背对门,站发财树旁低头抽泣。仿佛听到一声警钟。

        所有事务均在大厅办理,左边结婚,右边离婚。她拿着文件袋在红心沙发上等胡莱。工作人员送来一杯水,询问所办事项。说明来意,对方说离婚要慎重,没有回旋余地吗。很亲切很温和的声音,令她点头有些无力。

        办事员拿了资料认真审核。她提醒自己,离婚,悲伤,心却象一只充满氢气的球不肯下来。小姐指着离婚协议书第三条说,这里最好签上期限,给付到什么时候。协议书是胡莱前一晚做的,事先没看。她接过从头往下看,房子车子孩子存款,第三条是关于生活费补偿。两孩随她,胡莱供楼,三人每月生活费各伍仟,教育医疗费另计。工作人员提醒的是给付她的生活费期限。

        “请问别人怎么写的?”她问。
        “别人没这项。”

        胡莱还没来。哭泣女子被工作人员请去婚姻调解室。偌大的厅除她,只剩女子丈夫,夹着一双人字拖头发乱糟糟,口口声声过不下去,照片没有离婚协议也没有。工作人员问他们打算离婚多久了,没多久,今天有时间就来了。他也被请出去。

        正巧坐在结婚登记这边。旁有一门,从坐着的位置望去,成排的红绒布椅,背景墙上粉色气球串成巨大的心形,音响话筒,布满玫瑰花,是一间婚庆室。为避免尴尬,她站起身看墙上的宣传栏。两块玻璃,一块镶着夫妻和睦十诀,教人怎么平息争吵和解矛盾,另一块是婚姻纪念年。仔细看那张表,对照年限,她和胡莱接近搪瓷婚:光滑无瑕,但不要让它跌倒在地上。

        又来一对离婚夫妻。五十多岁的样子,进门有说有笑。缺离婚协议书,工作人员提醒服务区有电脑,提供模板他们可去那边自行打印。两人都不会电脑,说下次吧请人打好再来。

        胡莱到后,她拿着协议书把工作人员的话复述一遍。不写期限就是无期限,难道要注明到死为止吗?不是演员,他们的表情和离婚二字始终无法契合。坐在办事台前,工作人员拿着结婚证盯着他们看好一阵,转向她说,婚姻不是儿戏,您想清楚了吗。她怔一下,点头。又问,你们是有其他原因离婚吧。没有。别骗人了,速速办完事回来复婚。

        离婚协议书格式不对,去服务区改。先前哭泣的女子就在过道边房间。情绪已平复,独自坐在沙发上。她丈夫在另一房,正对工作人员抱怨,妻子没限度在网上购物。你不拿钱回来也不对啊。我上班供楼累死了,她总是吵。她也上班,还要带孩子,离婚了房子怎么供呢。一起供,孩子归我,车子归她。工作人员笑了,好好回去过日子,离婚的基础是感情破裂,你们不在此列。

        备齐资料,办事人员再次询问他们是否想好,离婚章盖下就象人脸上生出一道疤,将陪伴终身。她把结婚证拿回看了看,交给办事人员。

        走出登记处大门,他们相互打量对方,以一种全新的方式。
         “真的离了。”她说。
        “操,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不要。”胡莱爆了句粗口。
        “其实我们结婚时张先生就算了,你会离一次婚。”胡莱又说。
        “这你也信?”那个张先生,是胡莱老家火得不得了的一位算命先生,当地人生孩子建房子生病结婚求财求学求平安都要问先生,常年香火不断,房子建了一栋又一栋。
        “这不灵验了?也好,踏实。”

        他们将离婚证一应资料锁进保险柜,约定谁也不泄露。

        去银行签订贷款合同,婚姻状况,第一次面对离异未婚几个字,她简直受不了,签完名让银行代劳了。银行工作人员态度极好。转帐时u盾坏了,帮她换卡换盾帮升级金卡,因为他们的好态度,她将帐户余额转成了定期。又一次去银行,工作人员态度更好,向她推荐信用卡电话卡基金etc等等等等。现在的银行不再单纯管存款贷款,搭载太多。多元的世界,象一枚胚胎,已生不出纯粹的芽,他们离婚何尚不是如此。

        在新房过户时,遇见高中同学晓枫。晓枫买了二期,正在装修。听他们说买了同一小区,凑到胡莱身边,压低声音问:离了?胡莱反问:离了?离了。

        中介约去国土局办房产证手续,见面就恭喜,姐,你房子赚了。是吗,赚多少?七位数。在刚刚过去的双十一,市国土局发出一则通告,改变毫宅税征税标准,规定建筑面积144平米以下,小区容积率高于1.0的住宅,满两年免征增值税。仿佛魔咒,政府每次出台房地产调控政策,必引发一轮房价上涨。这项本为减轻买家负担的宏观调控,一夜之间引发二手房价量齐升。按不成文规定,二手房所有税费皆由买方承担,即然政府免征增值税,卖家挂盘时名正言顺把税计入房价,顺势涨价。

        她问原主业买房没,他们说过卖房是要去某名校附近为孩子换学位房。
        “还没。”
        “可惜了。”
        “是啊,也替她可惜,我们都是善良的人。”中介说。

        大概称不上善良,她想,他们不过是同类,同被城市这架炉火烤着,焦灼炙痛感同身受。

        当初,在房子与车子间,他们选择了后者。怎知房价一路飞跑,收入怎么也追不上。关注几年,忧心结气,戒了。后来,孩子要上学,不买不行,首付借的。象一场赌博,不敢失业不敢生病,债务象牛屁股后的鞭子。房子还没峻工,银行贷款利率连续五次上调,每调一次就象在心上抽。朋友那会也刚买房,快崩溃。朋友下班回家要坐一小时公交,她常在那个时段接到朋友电话,奶粉快没了房款要扣了,工资还没到帐,然后哭。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们,飘荡在这座城,房子就象泥土,让他们长出根来。

        她和胡莱没有去照合影。胡莱的理由只八个字:世道险恶,职场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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