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秋梨

                                                                    
                                                                      冻秋梨

      冻秋梨，这名字从字面上看，一定成熟于秋天，速冻了以后存到冬天售卖。梨，冻了以后，口感由甜酸涩归于凉着甜一道。如果说所有品种的梨都可以冻着吃，那也只能称之为冻梨。冻秋梨，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品种，口感颇佳，多汁少渣。小时候过年，家家买一筐，从集市上挎回来，放仓房里，不到三十晚上不掏出来。天黑了，包饺子之前，拎屋半桶，舀上几瓢水，水没过梨蛋子，早早缓上。吃完年夜饭，全家人屋地上站着的炕沿上坐着的，围着缓梨的水桶吃。大年夜吃梨有讲究，吃可以，分不可以。“分梨”与“分离”谐音儿，避讳。
      小时候吃冻秋梨，实际上是大人一种无奈的选择。孩子多，买几个苹果橘子分了就没了，挎一筐梨蛋回来，扛抓。三四十年前冻秋梨几分钱一斤，有钱人吃得，没钱人也吃得。
      现在生活好了，平时水果不断，过年买不买冻秋梨，没几个人想着。
      我一直舍不了这口儿。
      入冬以后，从冻秋梨露面那天起，一兜一兜往家买。梨的品种不一样，冻梨的品种也不一样。有溜溜圆的，有长尾巴的，有梨脑袋带花点儿的，有大的，有小的。我喜欢吃那种带花点儿的。这种梨有个好听的名字——花盖儿梨——个大饱满，汁液丰盈。
      吃长了，摸出了门道。产地、年景的关系，年年儿梨的品种不变，味道不一样。
      买梨的时候，挨着摊儿走，一个摊子买几个，回家尝尝，觉着哪家的好吃，再转回身买一丝袋。撂北阳台墙角，吃出正月，搁不住了，拿塑料袋一个一个包起来，塞进冰箱里。想吃的时候，一个一个往外掏，省着吃，能吃到新冻梨上市。
      冻秋梨败火消食，不宜多吃，牙口怕凉肠胃怕冷的人，更要少碰。
      把梨放水里解冻，缓出一个冰坨以后，磕去冰壳，露出软塌塌的梨蛋蛋，咬一口，软绵绵，凉丝丝，嘴里含一会儿，焐焐凉气吞着吃。凉气甜气儿从嗓子眼往下走，一走走到肠胃的另一头，能清楚感觉到，通透。喝高了酒，吃两个解解，醒酒快。
      拿一个拳头大的花盖儿梨，放碗里，撂餐桌上，缓透了，咬一小口儿，裹住，满口汁儿，“咕咚”一声，咽下去，找着了那种通透的感觉以后，对着桌上衬起来的塑料袋，两手绷着，大口小口那样吃。
      回乡下，提拎几个，进屋递给炕上坐着的母亲。母亲拿一个放进自己喝水的搪瓷缸子里。时间足够长，缓透透的，筷子头儿对着犁肚儿扎一个窟窿眼儿，嘴凑上去裹，一点儿一点儿裹，一点儿一点儿，足够的时间给了母亲足够的优雅。我在键盘上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还能够感觉到母亲吃梨的那股儿温凉。
      妻子看我吃梨憋不住乐。我偷眼瞅她，一边看我一边咽口水。“你也来一个！”我低着头，摸一个举给她。“不要，不要”，她边说边往客厅挪，下意识用手抹两下嘴角儿。她怕凉，摇着手走了。年年买，年年吃，没个吃够的时候。想吃梨的时候，拉开柜门往出掏，掏没了，还凑过去掏。空手坐进沙发里琢磨。冻秋梨，冻秋梨，哪儿产的呢？还有没有别的名字？我似问非问地叨叨。“不知道。”妻子一边看电视，一边低声回了我一句。我跑到百度上查了一圈儿，说哪儿产的都有，没个准话。
      白白的瓤儿，黑黑的皮儿，皮里皮外由白转黑，一准是冻出来的。北方梨树不好活，结了梨也长不开，产地一准跑不出南方。南方产的，千程百里运过来，免不了火车汽车手推车子轱辘着折腾，卖给北方人大冬天的坐热屋子里吃。越想越有意思。甭说滋味如何，单说这长长的距离，就有了些想头。
      我回回儿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就会冷不丁冒出那种熟稔而通透的感觉。
      今年家里外头忙了一冬，没腾出手去踅摸冻秋梨。前天，下班回家路过五四桥，看见一对小夫妻在桥头卖冻梨，墨亮着黑，一个斑点没有，圆溜溜的挺大，瞅着招人稀罕。我凑过去想买两个回家尝尝。那个女的挺奘挺热情，主动介绍自己是在呼和浩特打工，回东北娘家前去江苏婆家玩了几天，看见批发冻梨，物流寄回几筐来卖。她操着一口流利的西部区口音：“带两个，尝一下，回头卖。”给钱说啥不收，塑料袋裹两个梨蛋子塞我手里。听她说话的情形，离开东北的日子不浅了。她丈夫小个，厚厚的棉大衣裹着单单薄薄的身子，一旁戳着吃吃笑不说话，看样子像是个南方人儿。拎回家，缓缓吃了一个，挺甜，没渣子，和花盖梨比起来还是差那么点味儿，究竟差啥，一时还说不上来。昨天下班回来，赶上下雪，桥头空空的，小夫妻没来。今天，我敲一会儿字抬头往外瞧一眼。没下雪，心想着下班可别忘了买一袋冻秋梨。
      那天，我问了一句那个女的，她说冻秋梨是江苏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