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最后一个周末的下午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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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最后一个周末,我在老家。
母亲提前说了,这个周末要宰杀过年猪,我和大哥回去帮忙。我几乎是帮不上忙的,我不敢去拉猪,不敢去按猪,更害怕听到猪临死前“杀猪般的”叫声。
外出打工的人都在陆陆续续回乡了,我们村男性打工地集中在新疆西藏一带,他们说那边工价高,好拿钱。去那边打工还有一个特点,总是比在南方的城市里打工回乡的时间早一个月甚至两个月,年末还可以在家做一些事。
这个下午,父亲吩咐大哥拿上一包烟去请几个已经回来的男人帮忙按猪。烟是“宽窄”,一种取名来自于成都宽窄巷子的四川本地产香烟。我问大哥烟的价格,他说二十元一包,在农村待客可以了。
我把一张小桌子和几把木椅搬到院坝里,泡了几杯茶,等大哥请来的人。天气好得很,太阳就像一个巨大的箩筐直接罩住大地上,那些青菜白菜萝卜蒜苗都精神得很,葱绿的菜叶每一片都伸直了。父亲脱了的外套架在一棵修枝后变得矮壮的桑树上,院坝的一角临时搭了一个柴火灶,大铁桶里的水已经烧了很久,水蒸气从当锅盖的簸箕竹片空隙间钻出来,窜到空中变成了一团白汽,烫猪的水快开了。
来了四个人,和大哥有说有笑地从公路上走来。我都认识,一个是六十多岁的唐大福,一个是母亲的远房亲戚王金来,一个是大哥的同学何平娃,还有一个是杀猪匠李师傅。
大哥安排好唐大福他们坐下喝茶抽烟晒太阳,走过来对母亲说,本来只请唐大福和王金来的,何平娃在一边也硬是要来。母亲笑着说,来就来,多一个人快一点,早点吃晚饭。
何平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好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的真话,那茶是我去年在县城街口买的散茶,二十五元一斤,不算好茶,但是泡出的茶水颜色很浓,几近棕色,抿一下,满口的苦味。唐大福也喝了一口,也说好茶。他说明年去新疆要带点茶过去,那边喝不到这么正宗的茶。
李师傅对着母亲说,王孃,你这猪没养多久啊,咋不再养一个月,离过年还早呢。
对于这一头待宰的猪,母亲是舍不得,她说,从买回来起,这头猪就没有害过病,六七月份那么厉害的非洲猪瘟也躲过去了,四月份买的,还没有养到一年,可惜了。不宰也不行,家里的腊肉吃完了,市场上卖的肉要二十五六元一斤,贵,还不如早点宰了自家养的过年猪。
中午,母亲又去喂了一次猪,南瓜是煮过的,拌上炒熟后粉粹了的玉米黄豆粉。我跟着母亲一起去了猪圈,走到圈门前,那头猪朝母亲摇着尾巴哼哼着,等到猪食倒在木槽里,埋下头吃起来。母亲站在一边看了很久。
水烧开了,李师傅说,可以捉猪了。说着,烟含在嘴里,就去拴一张又厚又硬的围腰。唐大福拿着一根长绳大声喊,王孃,快来捉猪。母亲说,我养的猪我可不去捉。父亲说,我去我去。打开圈门,父亲拿着绳子很轻松地就套在了猪的一只前脚上,往出拉时,那头猪就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发出尖利的叫声。我赶紧捂着耳朵逃走了,就和小时候一样。小时候,杀猪,我又想看又害怕,也是用食指塞住耳眼,眼睛闭着,问,杀了没有杀了没有。那时候,大人可顾不上理没事闲得的小孩,他们要跑进跑出地找盆子找桶找箩筐。
猪临死前的叫声太凄惨了,我后来看文章,一看到“杀猪般的叫声”耳朵边就会响起那一声声挣扎着的尖利叫声。
也不过几分钟时间,等我走出去时,那头猪已经在半人高的木桶里了,何平娃提了一桶桶的开水倒进去,王金来提着猪尾巴在开水里拨弄着那头浸泡在开水中的死猪,唐大福在李师傅带来的背篼里找剔毛的石头,长板凳下溅了一地的血,那只叫花花的小狗正低头舔血。
手都不空,父亲挨个把烟放进他们的嘴里,再一一点燃。打火机喷地一声响,上下嘴皮一砸,就有眼圈吐在空中了。
开水没过了猪背,几个人围在木桶前,边聊天边剔毛,李师傅用手扯,其他几个用石头舂。母亲手里拿着一把蒜苗走出来,说,毛剔干净哦,莫把毛桩子留到猪皮里了。李师傅大声答应着,放心吧,保证又白又干净。
现在杀猪和我小时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收钱。我记得以前杀猪是不收钱的,就像邻居之间帮忙一样,最多在师傅吃饱喝足起身回家时,送上一挂肉,两三斤的猪臀肉。现在杀一头猪,收费,五十元,吃还是要吃一顿的,只是不再送肉了。
我问母亲,好久开始起收杀猪费的。她说,好几年了,农村里的壮劳动力越来越少,以前耕地插秧打谷都不收钱的现在都收钱了,也好,收钱干脆,人老了也没有精力去还那些工夫。
人多,猪小,没多大功夫,猪已经劈成了两半挂起来。李师傅一边说,这猪实在太小了,肉嫩得挂不住钩,一边问母亲,肉咋个分,分大分小,需不需要分几刀礼猪肉。还是记得小时候,家里杀了猪,是要给亲戚家送一份的。送礼的猪肉很有讲究,既要看起来好看,实际上也不重就一斤左右。这是最考验杀猪师傅手艺的时候,整个过程中主人家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了。礼猪割大了小了主人家都不高兴,割得斤斤串串的不好看送不出手也不高兴。我还记得一个细节,小时候母亲从杀猪师傅手中接过割好的礼猪肉,总是提得高高的,前后左右地看。杀猪师傅也一直盯着母亲,等一句话,直到母亲说“这礼猪肉割得好”,他才放下心一样,露出笑容去做其他的事了。只是那时候杀猪的是姓刘的师傅,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
母亲没有要李师傅割礼猪肉,她说,亲戚只有父亲的幺兄弟在家,要给他拿一条大肉。
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吹起了风。那是来自磨刀河的风,在几百米外,翻过杂草枯黄的河坎越过一片新长出油菜苗的稻田,向山谷向敞开门的房屋吹来。凉意一阵阵地袭来,我喊父亲把衣服穿上。父亲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做,农村就是这样,请了外人帮忙,家里的人反倒插不上手了。李师傅喊父亲拿一个大箩筐来,他把分割好的肉一条条地装进去,装得满当当的。木桶上方架起来的簸箕里盛着猪内物,唐大福他们正在清理猪大肠。
母亲吩咐我生一盆炭火,天冷了,让干活的人抽空暖暖手。
其实,生炭火也不过是个姿态,显示主人家考虑的细致周到,没有谁会停了手中的事去烤火,但是他们脸上又分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何平娃说,不烤了,抓紧时间弄完,好喝酒。大家都笑了,相互取笑对方的酒量,某次的醉酒,预测一会儿喝得了多少。
母亲总认为养肥了过年猪是她的功劳,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养猪是一件多么费精力的事,夏天怕热着,冬天怕冷着,一天照看几遍,生怕倒进木槽里的猪食没有动。当然,这其中也夹杂着她对父亲的抱怨,一点都不上心,让他喂猪也不知道看着猪吃一会儿,猪吃没吃吃完没有也不关心。我笑着恭维母亲,家里就她功劳最大,我们包括父亲都是吃白食的。母亲满意了,高声喊父亲,她喊父亲不喊名字也没有其他称谓,只是喊,快把酒煨起,收拾干净就吃饭。就这么一句,父亲就知道在喊他做事了,也不答应转身就去拿搁在楼梯下面的铝酒壶。酒是自家玉米和稻谷混合在一起酿的小灶酒,盛在酒壶里放在炭火边煨热,壶里还要放陈皮红糖和豌豆尖,才煨了一会儿一股白烟就从茶壶嘴里冒出飘散开去,空气里都是酒的味道,带点甜带点清香味。
我只能帮点小忙,往返于院坝和厨房之间,把猪肝提回来挂好,把心肺提回来挂好,把猪肉端回来放好,再给小桌上的水杯续续水,看看还有没有烟。就是这些小事,我也有了奔跑的感觉,有了火热的感觉。
太阳完全落山了,好在猪也收拾好了,院坝里的桌子椅子和火盆都搬进了堂屋,大门一关,风就隔离在屋外。大家围着炭火坐下,开始抽烟喝茶聊天。
大哥问何平娃,今年拿回家的钱有好多,有没有一只手。大哥和嫂子没有出远门打工,就在县城各找了份工作,一年忙到头也只够一家人的开销,但是照顾了读书的侄子,没有耽误孩子学习。何平娃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拿着烟,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他摇了摇头说,抢人啊,刨去一年在外的开支,拿回家的也就三万五六,才回来不到一个月,七七八八地用出去了几大千。何平娃是大哥的同学,但是比大哥结婚早十多年,他的儿子都大学毕业挣钱了。何平娃的头发倒是白了很多,他说,不该听他儿子的,去年不该买车应该先买房子,今年市里的房子又涨价了,昨年二十万可以凑个首付,今年不够了。何平娃问我,你说说看,这个房子要降价不。我哪里敢判断啊,我说,能先买房还是先买房吧,车子不是必须的,现在年轻人结婚房子是必需品。
唐大福在一边说,买不起不买了,我不信城里没有房子就娶不到媳妇啊。唐大福的儿子也带了个女孩好几年了,他们在县城做了点小生意,一个卖土鸡火锅,一个在超市卖东西。今年县城的房子也因为城区棚户区改造,价格一路飙升,从最初的四千多到现在突破五千了。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县城买房子的事,那时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一平米的房价,十多年后,我一个月的工资刚够一平米的房价。我也糊涂了,不知道房价是涨了还是降了。
父亲也来凑热闹,他说,领导都说,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咋个今年还涨得这么凶。大哥说,那是一线城市,我们这十线都算不上。
何平娃对唐大福说,你才五千都买不起,那市里更买不起了,我儿子要在市里买呢,问我要钱,我说,那只有把我卖了看看得行不,一把老骨头也值不了几个钱。
市里的房价很多楼盘都上万了,成都一限购,高铁还没有通房价就涨,现在高铁一通,市里到成都不过四十分钟,房价上涨也不奇怪了。
何平娃的儿子读了个二本,也不愿意回县城考公务员,不知道在哪个公司当销售员,但是他对他父亲说的是,他是某个项目的项目经理,名头还是很响的。回村时,开着小车,副驾驶上坐着白肤红唇的女友,倒是很风光。现在何平娃后悔了,他说当初还是该先贷款买房不该买车,今年要买房足足要比去年亏十多万,又是一辆车的价格。
我明白何平娃的懊恼,农村人在城里买房是件大事,一般要举全家之力。当年买房后装修,我也是个抠门,心里盘算着一周节约点用就会节约出一匹瓷砖出来。过年回家,父亲看到我穿的还是去年过年的衣服,背地里不晓得骂了爱人好多次,硬要塞给我一千元钱,让我买新衣服过年。
成个家买个房哪里那么容易。
母亲喊我剥蒜,她说炒猪肝离不了蒜。她从厨房出来,递给我一把蒜,还不忘赞美一下唐大福的儿子,说小伙子能干,在县城都有自己的店子了,要不了好久就把房子钱挣够了。
母亲说这些话都是真心的,她的认知是没有经验的。
唐大福倒清醒得很,他说,一个小县城就那么几个人,挣不了几个钱,我看估计开不了好久就要关门了,房租人工水电气材料钱,天天哪怕不开张这些钱也是要出的,看嘛,狗东西当初不听我,总要背时。
这一点没错,县城确实没有几家餐馆能长久经营,经常刚开张时热闹一阵子就门口罗雀了。唐大福说他儿子,拿钱买教训。
父亲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他说,现在的物价硬是不得了,昨年炭才卖一块五一斤,今年都二块多了。
王金来倒是显得气定神闲,他养了两个女儿,都早早地嫁到外地去了。他在新疆打工,给母亲带回了两床新疆长绒棉絮,他说,新疆棉花好,八斤的被子盖一床就热火了。
我很想问问王金来在新疆打工安全不,想想还是算了,人家不是好脚好手地回来了嘛。
我问何平娃,回来开销了些什么就用出去了那么多钱。他说,半边猪都三千多,去年的边口猪十四块一斤,几年二十四,半边猪一百多斤呢。其他的钱也不晓得咋个用的,赶场,一次就是几大百,钱真的不经用。
李师傅笑着说,饭煮好了没有,天都要黑了。他有个手艺,还是村里的清洁员,每天傍晚就开着一辆破旧的四轮车收集了村里几个垃圾桶的垃圾拉倒几里外的处理站了。
我赶紧站起来,走进厨房,母亲已经准备好了要炒的菜,她说今天必须吃好,有的是肉。
母亲感冒好几天了,一阵阵地咳,厨房里按的抽油烟机也舍不得用,我说过她好几次,厨房里的油烟是肺病的罪魁祸首,不要为了省一点小钱落下病根。母亲说,不是舍不得用电,是忘记开抽油烟机了。我懒得揭穿她,一辈子都节约习惯了的人。
我说,妈,我来炒菜,你给我架火。说着,随手就先把抽油烟机打开了。看见母亲听见嗡嗡的响声朝墙壁上看了几眼,嘴巴动了几下,我心里想,就得给你形成习惯,炒菜就开。
厨房里炒菜的工具倒是很齐全,电炒锅也有,炉火灶也有,村里又在安天燃气了,自来水就接到了厨房的水缸旁,条件是好多了。父亲母亲还是喜欢用柴火灶煮饭炒菜,他们说,香。
母亲还在念叨那头已宰了猪,她说,太小了,才几个月的猪啊,肉嫩得很,连挂钩都挂不住,一挂肉就裂开了。
外面堂屋里,大哥和那几个人还在高声谈论着什么,父亲开始进厨房找酒杯洗酒杯了。
炒好了菜,大家围坐在桌子上,我看了下时间,已经五点过了。
我站在厨房外,看见公路上的那几户人家的屋顶上也冒出了炊烟。公路上有个骑摩托车的人,速度很慢,车上的小喇叭传出小时候经常听到的声音“磨剪子磨菜刀”,只是以前的人背着背篼,声音是从嘴里喊出来的,比小喇叭还要悠长一些。
父亲在喊母亲和我,坐起,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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