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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梦隙

2021-12-23抒情散文子夜歌
小镇黄昏时的无名小镇,在梦隙中像冰山一样浮出来。砖墙上侵染着苔藓爬过后的绿痕,榕树叶子青碧而沉默地摊开着。牵牛花在断墙缝里奋不顾身地牵出一地繁芜的斑斓,然而花朵苍白脆弱,像沦落风尘的乱世女子,小而可怜。嫩黄色的茅草芽儿为贪看外面的风景,在坍……




黄昏时的无名小镇,在梦隙中像冰山一样浮出来。

砖墙上侵染着苔藓爬过后的绿痕,榕树叶子青碧而沉默地摊开着。牵牛花在断墙缝里奋不顾身地牵出一地繁芜的斑斓,然而花朵苍白脆弱,像沦落风尘的乱世女子,小而可怜。嫩黄色的茅草芽儿为贪看外面的风景,在坍塌的瓦砾堆里挤破了头,个个鼻青脸肿的。身子臃肿的花母鸡站在水池边低头啄理毛发,偶尔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它的视线掠过我,神色慵懒而茫然;一只瘦狗站在远远的地方警觉地监视着我,可能尚未成年,吠声稚气而胆怯。那个戴着黑色厚檐帽的老头从我到来时就一直站立在他的商铺柜台前,沉静深思的样子很像梵高自画像里那个叼着烟斗的人,透着一种古怪而莫名的忧伤。

阴霾的天色里,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充斥着无可挽回的孤独,处处败落凋零。即使有风从河面上吹来,也翻越不了这层无形的藩篱,反倒像一层轻薄而无色的粉尘,缓慢飘浮着,碰撞在小镇寂静的壁面上,呜咽着掉落。

我做了一夜的梦,梦境的开头,我置身于一个偏远鄙陋的小镇。

小镇就像一个被世界完全遗忘掉的人,在这里沉寂着,性子乖张而孤僻。黄昏时,突然下起了雨,天色由铅灰色转深,变为铁青色,小镇就像一块氤氲着水墨气息的画布,因湿气而变得冰凉凝滞,令人格外压抑。一些上了年纪的小镇居民站在自己的房子前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只有少数几个人在街上低头独行着,看不见表情,面容模糊不清,他们看起来跟我一样,是贸然闯入小镇的异乡人。此时,我呆呆地站在小镇那条唯一的主干街道上,双手抱臂,赤裸着双足,感觉到裤管空空晃晃的,十分寒冷。突然觉得小镇就是《百年孤独》里的马贡多,我担心它会在这种极度寂静的空气中消失掉。我想得太入神,甚至忘记了撑开夹在左胳膊下的大而破旧的黑布伞。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始终在我斜后方晦暗不明的地方,神情阴郁地看着我,我感到很害怕,决心要逃离小镇。

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双破旧的鞋子穿在脚上,在小镇里匆匆忙忙地走着。鞋子底下那些细小的破洞正不停往外鼓着气泡,每走一步路都因饱含水分而吱呀吱呀地呻吟。一路上,我心烦意乱,使劲踢着路面上每一颗经过的小石子借以发泄我沮丧的心情。一边走一边拼命想着,马尔克斯到底是拉美哪个国家的人?我越想越生自己的气,刚刚看完第二遍小说,就把这个也忘记了。我还不到三十岁,可因年龄而招致的一系列严重问题已经在我身上表现地越来越密集了。也许衰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衰老为证明自己的严谨和权威而印证在躯体上的种种不良反应。但无论如何,这个问题必须想出来,不然我将永远走不出孤独,走不出小镇,找不到回家的出口。
我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僻远而简陋的木房子里,整个房子下面是虚空的,一共两层,靠几根粗大滚动的原木支撑着。一进门就是厨房,右手边一竖排水龙头,开关全部坏掉了,水从里面不停地往外流淌着,水槽没有底,从水槽往下看,透过房子基座上横木条粗大的缝隙,可以看见下面浮着白色雾气的深沟,像一切神秘而不可预知的命运,就那样逼视着我。

我从小镇上跑回家换湿掉的衣服,猛然发现那个在小镇上一直看着我的人已经跟着我回了家,此时正趴在窗户上偷窥我。他的眼神卑鄙龌龊,表情冰冷阴鸷,可还是跟小镇上我看见的所有人一样,看不清他的真实面容。窗户玻璃残缺了一部分,豁口处灌进来的风把那块肮脏的窗帘粗暴地掀到一边,根本遮不住那个人污浊的视线,我惊恐羞耻地浑身发抖,利声尖叫着。这时候,门被突然推开了,进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喧哗着,像人类历史上的异族入侵,有着异乎寻常的高傲和优越感。窗户上的眼睛就此藏匿了。我神色激动,向着来人喋喋不休地陈述我刚才的遭遇和那个邪恶的偷窥的人,可是任凭我疯狂痛哭,说得声音嘶哑精疲力竭,他们仍然神情冷漠,无动于衷,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耐心和同情,并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我的心沉到了地狱里,绝望像水笼头里的水一样在身体里倾泻而出。

这群人带来了很多新鲜的蔬菜和肉食,我拿着几颗西红柿打算去水龙头下漂洗,西红柿润滑的红色皮肤闪烁着透明的光泽,在我手指近乎痉挛地掐压下,突然爆裂。我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水槽的方向移动着,深怕脚下腐朽的横木会突然断掉,我就此堕入深渊。西红柿散发出来的那种植物特有的孤独气味浸满了我的十指,在那一瞬间,我恍若找到了同伴。

当那群人围着我的餐桌吃饭时,天色已晚,黑暗中,我独自上楼,决心回到我睡觉的地方去。楼梯差不多都烂掉了,我顺着半悬着的踏板心惊胆战地朝上爬着,花了两个小时终于爬完了这段两米多长凶险无比的路程。我坐在镜子前发呆,镜子里一无所现。我被排斥在人群以外,长时间悲伤地看着楼下的动静,他们虽然在我的房子里,但是跟我毫无相干,包括他。我的双脚很小心地放在腐朽的楼板上,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我的心安放在这栋腐朽残败的房子里,始终悬浮于半空里,同样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后来,他们在楼下突然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说天黑的时候小镇不见了,而我的房子也要坍塌了。有一个刚从小镇上跑出来的人亲眼看见小镇在他面前像渐变渐无的视图效果一样慢慢隐没在浓稠的夜色中,最后变成了虚空。牵牛花不见了,刚生出来的嫩茅草也消失了,没有鸡没有狗也没有街道商铺。戴帽子的老头,始终惊恐不安的小镇居民和身份不明的异乡人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剩下风在。风在这块空旷的大地上,一无阻拦,像失节的妇人,放肆而浪荡地轻笑着。

这个消息印证了我在小镇时的预感,我终于又重新想起了小说的作者是哪一个国家的人。我放下手中的书,反复揩拭着那面内容空洞的镜子,终于又映照出了我,镜子里面的我像一个整整做了一夜的梦,我的房子恰巧也藏匿到梦里去了。但我知道,镜子正面所显现出来的一切不过是虚幻的镜像,只有把镜子反过来才能看见梦本身,跟我忧虑的小镇不同,透过梦的缝隙,我能看见自己那无比清晰的面目,也能看见真实。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6-3 16: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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