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离别

                                                                         文/周会开

      我起的比妻儿早，等洗漱完他们才开始一系列繁杂的收拾，换尿不湿、洗脸、挑一件赏心悦目的衣物，才无忧地任小儿玩起玩具。妻子也得闲画眉补粉，认真粉饰一番，如此，那一天的心情便如春光般明媚温暖。
      出门时，我先牵小儿出来，妻子仍在屋内收拾。行至楼梯口，我欲牵小儿下楼，他摇摇头，用他的右手拨我右手，我有意锻炼他下楼梯的气力，便拽着他向前拖，他皱起眉往后退，咿呀地哼出难受的调子来。我忙喊了妻子几声，也未应，便松了手。他飞快地折回房间，喊出不成音的“妈妈”，确认妻子在屋内，便跑到拐角处歪头瞅我。我站在楼梯口朝他笑，他如兔子般在楼道里来回蹦跳，一再歪头确认，妈妈在，爸爸也在。我欲下楼，他突然顿在楼道口，一脸木然地盯向我，不敢迈步也不回头地喊起“妈妈”，声声切切，从他还未发育成熟的喉咙扯出来，像九十年代跳频的收音机，粗犷而急迫。我忽觉那模样分外可人，连下两阶楼梯，头也不回。只听身后，“哇”得一声，他手舞足蹈地跳起来，仰头咧嘴，泪涕并下，不时朝房门口望，嘴中模糊地喊着“妈——妈”。我忙上前将他抱起，他嚎啕大哭，滚热的泪珠似一滴滴铁水，灼上我心。我颤颤地说，走，去找妈妈。他脸上骤然绽出一朵绚烂的花来，我那怜爱的心，似原野上的秋阳，一再地延伸，久久荡漾着。
      这多像曾经的我，只不过97年晨雾漫漫，它早早吞噬掉我父母远行的背影，那浓雾中闪现的两记车尾灯，像我的父亲与母亲，凝视着我的哭喊与恐惧，向通往浓雾蔓延的远方一再远去，越来越远。我望着他们一次次离开，习惯到木然，以为只是一个转身，就像我那小儿在楼道拐角处的不舍，只要放声大哭，他们总会转身跑来。
      我十八岁后，每年暑假常在父母身边，赴一场场子女与父母的约定。独自踏上火车，走父母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我晕车酣睡，只盼天明，望见守在出站口的父母，那种相逢是令一个男孩掐肉憋住泪水的感动，相比守在老家守候他们归来更为动人。主动去爱，总比接受被爱来得真切。每逢离开，我便想，为何我不再流泪？年少的痛楚已随父母离别的身影逐渐远去，他们将生活的硬壳交付于我，让我此去一帆风顺，远方，有他们未曾遗忘的梦。当我长到同父母一样高个，他们习惯于我离去的背影，如儿时隐在迷雾中的我，泪眼迷离，不敢向前，追上去又能如何。
      婚后，我与妻儿随父母同住，偶有争吵，似菜肴添了辣，冒点汗再静心品茗，顿觉心旷神怡。大女儿出生时，家人欣喜若狂，呵护得无微不至，待女儿五岁，因公司业务发展，不得已携妻儿南下，独留女儿在榕读书，虽有千般不舍但终究万般无奈。角色的转化让我束手无策。临近南下的日子，带大女儿买了梦寐以求的芭比娃娃、彩色画笔、贴画，妻子挑回一个春夏的衣物，逛了日夜念叨的动物园与海底世界。我忍着恐高同她坐摩天轮，在那悬空的小小的仓里，她兴奋地尖叫，风熏红了我的眼眶，我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妻子则反复灌输物质上的总总，听爷爷奶奶的话，爸妈赚钱才能装漂亮的公主房，买更多的玩具。似乎还挺受用，连哄带骗之下，她欣然允诺我们南下，甚至在她堂妹面前炫耀了一番。我颇为心安，但妻子怼我，你那算是自我安慰。
      那天，我父亲送我们去的高铁站，女儿上车后出奇得静，拽着我的衣角不放，同她说笑话也是勉强回应，我内心隐隐疼起来。她便钻到我怀里，兔子般安静温顺。妻子问，快到了吧。女儿突然抬头面朝向我，伸出五个手指笔画，爸爸，能不能多待两分钟。话音未落，她通红的眼眶里，猛然蹦出一串泪珠来。她说，就两分钟。又伸出三个手指。我双眼倏然酸痛，不敢说话，我怕一说话，会同她流泪。她似乎觉得乞求无望，彻底嚎啕大哭起来。到站后，女儿抓着我的手，我站在车门边哄她，掰她的手，她嘟着嘴，不住地哭道。就两分钟，就两分钟。我忍不住仰头望天，似有细雨润湿了我的眼睛。我父亲说，那就待两分钟吧。我这才注意，父亲的语调也略显沙哑，那是种与我女儿截然相反的，深沉而含蓄的不舍。这两分钟里，似有万千支暗箭射入我的心脏。我哽咽道，爸，您也注意身体。便不顾女儿撕心裂肺的痛哭与挽留，掰开女儿的手后转身离去。
       我望着一再退后的城市，在穿过幽暗的隧道后消失不见，像抽离了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失神落魄。这时，微信上跳出父亲发来的信息：自强，奋斗。端着手机，想到父亲这几年面对的成功与落寞，还能如此豁达刚强，不忍心疼起来。不多久，他又发来一段文字：在外照顾好自己，不要饮酒，老爸相信你一定会有所成就。我静静地关了手机，趴在小餐板上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