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心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城市中心敬一兵最近几天城里忙着检修线路老是停电。不能用电脑写字，楼下此起彼伏的发电机轰鸣声，又吵得我无法看书。无所适从带来的百般无奈，像无数条毛毛虫在心里面爬上爬下，毛焦火辣让人发慌。在房子里折腾过去折腾过来也不解决问题。脑袋里面想的事情不……
城市中心
敬一兵
最近几天城里忙着检修线路老是停电。不能用电脑写字，楼下此起彼伏的发电机轰鸣声，又吵得我无法看书。无所适从带来的百般无奈，像无数条毛毛虫在心里面爬上爬下，毛焦火辣让人发慌。在房子里折腾过去折腾过来也不解决问题。脑袋里面想的事情不能兑现，时间长了，脑袋的虚脱就会发展成整个身体的虚脱。掏出手机给郭眼镜打电话，得知他在家，还说让我过去耍。
郭眼镜是这个城市的老资格市民，但他却不住在这个城市老资格的市中心。他住在城东，我在城西，去他家就得穿城而过。市政建设的进程，已经把市中心的瓦房和低矮的红砖小楼全部拆掉了，长在民居四周的各种老树，也被连根拔掉。早先的居民大多迁徙到了二环路一带。原来的地方盖起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远处看很像是空荡荡的坝子里冒出来的几根石柱子，走近了看更像一具剥掉了肌肤掏掉了内脏，只剩一副光骨架的动物风干尸体。虽然闯进我眼睛里来的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繁忙景象，但飘忽不定的眼神和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是泄露出了人的过客身份。路人把商场当成过道或者排解无聊的场所，酒鬼把长椅边的草坪当成了痰盂，恋人把茶庄舞厅酒吧当成了公园。只有到了清明节前后，才有大爷太婆和几个善男信女胳肢窝下夹了大把的香条，把市中心当成郊区，穿过楼群间的缝缝，去寺庙里烧香祭拜祖先。
郭眼镜的家就在二环路边的一个大杂院里。院子里有十几幢楼房，弯过去拐过来的路像蜘蛛网一样。我七拐八拐走到郭眼镜住的那幢楼下时，早有几个人围坐在一棵构树下喝茶聊天，等着人齐了到旁边棚子里打麻将。郭眼镜看见我来了，老远就扯开嗓子喊：一兵儿，这——儿，这——儿。那个儿字音喊得很浏亮，听着就特别巴适特别舒服。我屁股还没有挨到板凳上，郭眼镜已经把我向周围的人介绍完毕。屁股还没有把凳子坐热，传烟的上茶的搞得我忙乱了好一阵子。棚棚麻将的老板抓来两把花生瓜子堆在我面前，一个劲喊吃吃吃，还对我说你是郭眼镜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不要见外，大碗喝茶，大口吃花生，袍哥人家不要拉稀摆带哈，哈哈……地地道道的市井语言，还有把原本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说法瞬间篡改的幽默灵性，一下子就让我刚才在市中心被对穿对过的风吹得有点僵硬的身子，慢慢变得温暖柔和了许多。
我一边听郭眼镜给我介绍身边这几个人是干啥子的，家住在楼房哪一层上，一边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观看楼房。楼房表面刷的涂料已经斑驳了，老式钢窗和防护栏大多也是锈迹斑斑。阳台最有看头。这家阳台晒满了衣服，把阳台遮得青丝严缝。那家阳台没有晒衣服，过年没有吃完的香肠腊肉还挂在铁丝上很是抢眼。二楼阳台内的墙壁还是雪白的，立在防护栏上挡雨用的海尔冰箱的包装壳子十分醒目。右边三楼阳台就有点过分了，旧的高压锅饮水机和行李车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半个阳台，剩下的另一半阳台放了几大盆栽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让人担心防护栏吃不住劲随时会掉下来。有捡破烂的人在不远处翻垃圾桶，翻出来的纸盒子，玻璃瓶，骨头和还可以穿的衣服鞋子铺了一地，看来他天天都在这里发财。郭眼镜给我指到哪家阳台，在场的人就要附和着对那家人调侃一番。我晓得哪个阳台属于他的，他也不给我介绍，但这丝毫不能阻止这些人对他照样来上一番猛烈的调侃。一个人就伸手指向五楼最左边的那个阳台对我说，你看，眼镜儿的阳台就在那里，晾的内裤乳罩什么的都是他洗的，天天洗天天晾，不晓得他在炫耀啥子，反正是我们这里的一道风景。郭眼镜笑着推了说话人一把，嘴里还不忘补上一句放你妈的胡屁。被推的人继续一本正经说，当然，我们都不清楚他阳台下面还堆了多少坑蒙拐骗和受贿来的喝空了的酒瓶子，还有成箱成捆用过的避孕套？这些东西隔三差五眼镜儿会喊那个翻垃圾桶的人上去收拾，不信你可以去问翻垃圾的。说完大家就哄笑起来，郭眼镜自己也笑得眼泪珠子乱飞。院子里的住户都是从一个地方迁徙而来的，彼此知根知底，很多人从小到大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朋友，成群成队的时候敢在大街上横起走路，没有人惹得起。所以，弯过去拐过来的路和抽完一根烟都走不完的大杂院空间，绝对不可能把他们彼此的情感，从亲切扯到淡薄陌生的封闭状态里去。他们即使不在一起，各自阳台上五花八门的摆设，依旧在暗自传递出各自生活水平提高了，但各自的德性和习惯还是没有丝毫变化的信息。
行道树稀稀拉拉立在楼边上。没有树的地方停了不少车子。虽然多是些奥拓，QQ，长安之类的杂牌货，开到外面去不出事情的时候不起眼，出了事情就会让别人嗤之以鼻，但对这些长期在家里耍起不上班的拆迁户来说，已经是生活档次和观念上的一次了不起的变化了。我们正在经历从一个吹牛的话题，向另外一个话题过渡的短暂沉默阶段。树丫上挂了几个鸟笼，里面的鸟跳来跳去，偶尔发出几声鸣啾。午饭吃得慢的人，厨房的窗户里还在传出用饭勺刮锅底和洗碗的响动。围墙外面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小商小贩叫卖叮叮糖，或者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脱的吆喝声。声音和画面交替，在院子里荡来荡去，像是为我一层层揭掉覆盖在眼前的面纱，把生活的底面和侧面慢慢暴露出来。它们跟我儿时久违了的生活场景是一样的。那时我也住在一个杂乱的大院坝里，天天都在呼儿唤母吵嘴打架的声音骚扰下，在蚊虫叮咬油烟熏烤中生活。中午上学前买几块叮叮糖，和小伙伴爬到院墙上，边吃边看街上的动静。老远瞧见上了年纪的妇女过街，就会大喊大叫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放学回来就在院坝里相互投掷泥块取乐，或者趴在地上挖坑挖洞扇烟盒弹蛋子，最文明的活动也不过就是听别人讲鬼故事说顺口溜。大杂院里的生活虽然风生水起的时候不多，也绝对不会像现在的人无聊了就掏出手机翻弄，或者到电脑上折腾，越玩越孤独，越玩越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现在的市中心就是这个样子——仅仅是位置和地标性质的，还不如一个大杂院，虽然处在二环路外面，但人气浓烈氛围活络。是说我先前在市中心总觉得人在漂泊，原来老资格的市民都跑到二环路的大杂院里来了，烟火味，市侩味，还有杂七杂八跟生活有关的味道，也都随之跑到这里来了。除了没有鸡公车，没有早上起来刷尿桶，也没有人爬到树子上坐着啃包谷逮身上的跳蚤外，大杂院里我看到的所有内涵和细节，都与我们祖先的生活实质是差不多的。
打麻将是大杂院居民的主要活动，既减少了闲游浪荡惹是生非的现象，又勾兑了彼此的感情。当然，更重要的是还可以赢点米钱烟钱。赢了钱的沾沾自喜，输了钱的也不气馁，反正大家都是围在一口锅里铲锅巴吃，你今天把我的钱赢了，明天我还有机会把票儿从你的包包里掏出来。实在是输凶了，还可以歇歇手气，坐在旁边看别人打麻将继续过过眼瘾。我喜欢打麻将，虽然属于牌瘾大技术臭的那种人，只要一有休息时间，还是会去过把牌瘾。一坐到牌桌边，别人都会显得兴奋异常，好像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我脑门上刻了一个“糟”字。我的脑袋也始终不争气，工作上的事情，写作上的事情，都会趁我打牌的时间一股脑跑出来，让我精力无法集中，走眼走神，成了“血战到底”中最后的牺牲者，给别人上菜还得不到别人的感恩。晓得自己麻将手气不好，十打十输，把我“扶贫济困”的底气都打没了，于是决定金盆洗手不再当冤大头了。麻将老板喊我们这帮吹牛的人打麻将，郭眼镜就高喊把麻将拿出来，我们在这里手搓，不去棚子里打机麻。一听是手搓麻将，我心里就更发慌，手搓麻将让手上功夫了得的人如鱼得水，偷牌换牌码登子，搞得你眼花缭乱心惊胆战。郭眼镜晓得我的技术是属于给别人扶贫的水平，所以当别人叫我打牌时，他就会替我打圆场说我是这个城市里最后一个白痴，打不来麻将。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暗中助人，是我们这个城市里做朋友的最高境界，当然，朋友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别的朋友也会守口如瓶，宁愿把事情烂在肚子里也绝不会告诉朋友的老婆。说起来这些情形虽然有哥们义气和包庇的成分，但耿直仗义和忠于情感的元素，在缺乏诚信的今天，还是难能可贵的。
初到一个大杂院，有两件事情是不能用眼睛长时间盯着看的，一是遇到穿得比较暴露的年轻女性不能像苍蝇一样盯上了就不放。哪怕她的衬衣领口开得低，轻轻一个居高临下的俯视就可以窥见里面的半边乳房，或者她的皮裙已经快要短到大腿根部，你都要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弹性，弹到她的身上后就要快速收回来，否则别人会骂你是瓜娃子。院坝里的男人都晓得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女人这样穿着是没有把院坝里的男人当外人，不会对男人保持高度警惕，所以男人也就很知趣，更何况再饿的兔子也不吃窝边草嘛。另外一件事情就是不能长久地站在别人后面看打麻将。要是在别的地方看打麻将看久了，坐在你身前的输钱人会很讨厌你。你站在他的背后，相当于挡住了财神通向他身上的路，厌恶和愤怒的眼光会像石头一样丢到你的身上，等你反应过来后离开，输钱的人还会用手戳着你的背影悄悄骂你是丧门星。这是民间约定成俗的规则，轻易不要违背。所以，郭眼镜他们打牌的时候，我就不断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谁的杯子里没水了就加满水，谁没有烟了就替他跑腿买烟。两圈麻将下来，郭眼镜一铲三，手气好得风都挡不住，我就在他旁边坐的时间相对久些。看他赢了不少钱，旁边还有跃跃欲试者渴望加入，我就对他说我还有点事情给你私下说说，你看是不是让旁边的师傅上？郭眼镜是一个精灵人，听我的话就明白我的意图。所以自摸胡牌后，大大方方对牌友说，这把就不给钱了，我和朋友去说点事情，借机下桌脚底抹油溜了。把话说圆转，在一个大杂院里不是世故而是人之常情。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估计家里也来电了，和他闲聊几句话后准备离开。他一把拉住我不准我离开，说走啥子走，还是老规矩，兔儿脑壳跟斗酒。我们在院坝外面一家苍蝇馆子坐下来喝酒。西斜的阳光在巷子里拖出来的尾巴，川流不息准备晚饭的买菜人，还有嘈杂的叫卖吆喝，这些条件组合在一起，暗暗助长了怀旧念情的冲动。酒是忧伤的。当它被人喝进嘴巴的那一刻，就昭示了一个人的生命可量性。我常听人说用一杯酒一盏茶的工夫来形容时间的短暂。这样的比喻是哲学的，是入得画面的。许多风尘女子追求缥缈的生活，还有许多游子离乡背井，都是开始于一杯酒的。在他们的身躯里，只有酒才能够解释，那些盲目的能量，是怎样最终抵达了他们的选择目标。知道流传于南太平洋上的“蛊”吗？和神谕，灵说，招魂，甚至热带丛林里的瘴气一样，酒也是牵制他们躯体里那个灵魂的一种蛊。郭眼镜的身体和灵魂曾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四十多年了，怀着满腔热情去边远的民族地区参加三线建设，最后还是带着花白的头发和布满沧桑岁月痕迹的身体回到了这个城市。他说这个城市别的地方呆着他都不习惯，格格不入或者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他难过又疼痛。只有他的家人，他现在住的这个大杂院，还有我这个愿意不厌其烦听他唠叨往事的朋友，才让他感到亲切，感到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感到生活的实在。
几杯酒下肚，酒气慢慢爬上来了，他的怀旧情结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浓酽了。他给我说他和前妻生的那个有点残疾的儿子要结婚了。他和现在这个老婆生的女儿，经他托熟人找到了一份建筑预算的工作。还说他准备带老婆去旅游。这些点点滴滴的琐事让我隐隐觉得，我正在被平常百姓的平常生活包围，渐渐陷落在了草芥生活制造出来的温柔之中。一个城市的中心，应该就是类似于一个大杂院才能够让人感到可以遮风避雨过日子，可以把日子过得踏实和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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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城里忙着检修线路老是停电。不能用电脑写字，楼下此起彼伏的发电机轰鸣声，又吵得我无法看书。无所适从带来的百般无奈，像无数条毛毛虫在心里面爬上爬下，毛焦火辣让人发慌。在房子里折腾过去折腾过来也不解决问题。脑袋里面想的事情不能兑现，时间长了，脑袋的虚脱就会发展成整个身体的虚脱。掏出手机给郭眼镜打电话，得知他在家，还说让我过去耍。
郭眼镜是这个城市的老资格市民，但他却不住在这个城市老资格的市中心。他住在城东，我在城西，去他家就得穿城而过。市政建设的进程，已经把市中心的瓦房和低矮的红砖小楼全部拆掉了，长在民居四周的各种老树，也被连根拔掉。早先的居民大多迁徙到了二环路一带。原来的地方盖起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远处看很像是空荡荡的坝子里冒出来的几根石柱子，走近了看更像一具剥掉了肌肤掏掉了内脏，只剩一副光骨架的动物风干尸体。虽然闯进我眼睛里来的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繁忙景象，但飘忽不定的眼神和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是泄露出了人的过客身份。路人把商场当成过道或者排解无聊的场所，酒鬼把长椅边的草坪当成了痰盂，恋人把茶庄舞厅酒吧当成了公园。只有到了清明节前后，才有大爷太婆和几个善男信女胳肢窝下夹了大把的香条，把市中心当成郊区，穿过楼群间的缝缝，去寺庙里烧香祭拜祖先。
郭眼镜的家就在二环路边的一个大杂院里。院子里有十几幢楼房，弯过去拐过来的路像蜘蛛网一样。我七拐八拐走到郭眼镜住的那幢楼下时，早有几个人围坐在一棵构树下喝茶聊天，等着人齐了到旁边棚子里打麻将。郭眼镜看见我来了，老远就扯开嗓子喊：一兵儿，这——儿，这——儿。那个儿字音喊得很浏亮，听着就特别巴适特别舒服。我屁股还没有挨到板凳上，郭眼镜已经把我向周围的人介绍完毕。屁股还没有把凳子坐热，传烟的上茶的搞得我忙乱了好一阵子。棚棚麻将的老板抓来两把花生瓜子堆在我面前，一个劲喊吃吃吃，还对我说你是郭眼镜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不要见外，大碗喝茶，大口吃花生，袍哥人家不要拉稀摆带哈，哈哈……地地道道的市井语言，还有把原本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说法瞬间篡改的幽默灵性，一下子就让我刚才在市中心被对穿对过的风吹得有点僵硬的身子，慢慢变得温暖柔和了许多。
我一边听郭眼镜给我介绍身边这几个人是干啥子的，家住在楼房哪一层上，一边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观看楼房。楼房表面刷的涂料已经斑驳了，老式钢窗和防护栏大多也是锈迹斑斑。阳台最有看头。这家阳台晒满了衣服，把阳台遮得青丝严缝。那家阳台没有晒衣服，过年没有吃完的香肠腊肉还挂在铁丝上很是抢眼。二楼阳台内的墙壁还是雪白的，立在防护栏上挡雨用的海尔冰箱的包装壳子十分醒目。右边三楼阳台就有点过分了，旧的高压锅饮水机和行李车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半个阳台，剩下的另一半阳台放了几大盆栽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让人担心防护栏吃不住劲随时会掉下来。有捡破烂的人在不远处翻垃圾桶，翻出来的纸盒子，玻璃瓶，骨头和还可以穿的衣服鞋子铺了一地，看来他天天都在这里发财。郭眼镜给我指到哪家阳台，在场的人就要附和着对那家人调侃一番。我晓得哪个阳台属于他的，他也不给我介绍，但这丝毫不能阻止这些人对他照样来上一番猛烈的调侃。一个人就伸手指向五楼最左边的那个阳台对我说，你看，眼镜儿的阳台就在那里，晾的内裤乳罩什么的都是他洗的，天天洗天天晾，不晓得他在炫耀啥子，反正是我们这里的一道风景。郭眼镜笑着推了说话人一把，嘴里还不忘补上一句放你妈的胡屁。被推的人继续一本正经说，当然，我们都不清楚他阳台下面还堆了多少坑蒙拐骗和受贿来的喝空了的酒瓶子，还有成箱成捆用过的避孕套？这些东西隔三差五眼镜儿会喊那个翻垃圾桶的人上去收拾，不信你可以去问翻垃圾的。说完大家就哄笑起来，郭眼镜自己也笑得眼泪珠子乱飞。院子里的住户都是从一个地方迁徙而来的，彼此知根知底，很多人从小到大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朋友，成群成队的时候敢在大街上横起走路，没有人惹得起。所以，弯过去拐过来的路和抽完一根烟都走不完的大杂院空间，绝对不可能把他们彼此的情感，从亲切扯到淡薄陌生的封闭状态里去。他们即使不在一起，各自阳台上五花八门的摆设，依旧在暗自传递出各自生活水平提高了，但各自的德性和习惯还是没有丝毫变化的信息。
行道树稀稀拉拉立在楼边上。没有树的地方停了不少车子。虽然多是些奥拓，QQ，长安之类的杂牌货，开到外面去不出事情的时候不起眼，出了事情就会让别人嗤之以鼻，但对这些长期在家里耍起不上班的拆迁户来说，已经是生活档次和观念上的一次了不起的变化了。我们正在经历从一个吹牛的话题，向另外一个话题过渡的短暂沉默阶段。树丫上挂了几个鸟笼，里面的鸟跳来跳去，偶尔发出几声鸣啾。午饭吃得慢的人，厨房的窗户里还在传出用饭勺刮锅底和洗碗的响动。围墙外面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小商小贩叫卖叮叮糖，或者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脱的吆喝声。声音和画面交替，在院子里荡来荡去，像是为我一层层揭掉覆盖在眼前的面纱，把生活的底面和侧面慢慢暴露出来。它们跟我儿时久违了的生活场景是一样的。那时我也住在一个杂乱的大院坝里，天天都在呼儿唤母吵嘴打架的声音骚扰下，在蚊虫叮咬油烟熏烤中生活。中午上学前买几块叮叮糖，和小伙伴爬到院墙上，边吃边看街上的动静。老远瞧见上了年纪的妇女过街，就会大喊大叫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放学回来就在院坝里相互投掷泥块取乐，或者趴在地上挖坑挖洞扇烟盒弹蛋子，最文明的活动也不过就是听别人讲鬼故事说顺口溜。大杂院里的生活虽然风生水起的时候不多，也绝对不会像现在的人无聊了就掏出手机翻弄，或者到电脑上折腾，越玩越孤独，越玩越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现在的市中心就是这个样子——仅仅是位置和地标性质的，还不如一个大杂院，虽然处在二环路外面，但人气浓烈氛围活络。是说我先前在市中心总觉得人在漂泊，原来老资格的市民都跑到二环路的大杂院里来了，烟火味，市侩味，还有杂七杂八跟生活有关的味道，也都随之跑到这里来了。除了没有鸡公车，没有早上起来刷尿桶，也没有人爬到树子上坐着啃包谷逮身上的跳蚤外，大杂院里我看到的所有内涵和细节，都与我们祖先的生活实质是差不多的。
打麻将是大杂院居民的主要活动，既减少了闲游浪荡惹是生非的现象，又勾兑了彼此的感情。当然，更重要的是还可以赢点米钱烟钱。赢了钱的沾沾自喜，输了钱的也不气馁，反正大家都是围在一口锅里铲锅巴吃，你今天把我的钱赢了，明天我还有机会把票儿从你的包包里掏出来。实在是输凶了，还可以歇歇手气，坐在旁边看别人打麻将继续过过眼瘾。我喜欢打麻将，虽然属于牌瘾大技术臭的那种人，只要一有休息时间，还是会去过把牌瘾。一坐到牌桌边，别人都会显得兴奋异常，好像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我脑门上刻了一个“糟”字。我的脑袋也始终不争气，工作上的事情，写作上的事情，都会趁我打牌的时间一股脑跑出来，让我精力无法集中，走眼走神，成了“血战到底”中最后的牺牲者，给别人上菜还得不到别人的感恩。晓得自己麻将手气不好，十打十输，把我“扶贫济困”的底气都打没了，于是决定金盆洗手不再当冤大头了。麻将老板喊我们这帮吹牛的人打麻将，郭眼镜就高喊把麻将拿出来，我们在这里手搓，不去棚子里打机麻。一听是手搓麻将，我心里就更发慌，手搓麻将让手上功夫了得的人如鱼得水，偷牌换牌码登子，搞得你眼花缭乱心惊胆战。郭眼镜晓得我的技术是属于给别人扶贫的水平，所以当别人叫我打牌时，他就会替我打圆场说我是这个城市里最后一个白痴，打不来麻将。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暗中助人，是我们这个城市里做朋友的最高境界，当然，朋友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别的朋友也会守口如瓶，宁愿把事情烂在肚子里也绝不会告诉朋友的老婆。说起来这些情形虽然有哥们义气和包庇的成分，但耿直仗义和忠于情感的元素，在缺乏诚信的今天，还是难能可贵的。
初到一个大杂院，有两件事情是不能用眼睛长时间盯着看的，一是遇到穿得比较暴露的年轻女性不能像苍蝇一样盯上了就不放。哪怕她的衬衣领口开得低，轻轻一个居高临下的俯视就可以窥见里面的半边乳房，或者她的皮裙已经快要短到大腿根部，你都要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弹性，弹到她的身上后就要快速收回来，否则别人会骂你是瓜娃子。院坝里的男人都晓得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女人这样穿着是没有把院坝里的男人当外人，不会对男人保持高度警惕，所以男人也就很知趣，更何况再饿的兔子也不吃窝边草嘛。另外一件事情就是不能长久地站在别人后面看打麻将。要是在别的地方看打麻将看久了，坐在你身前的输钱人会很讨厌你。你站在他的背后，相当于挡住了财神通向他身上的路，厌恶和愤怒的眼光会像石头一样丢到你的身上，等你反应过来后离开，输钱的人还会用手戳着你的背影悄悄骂你是丧门星。这是民间约定成俗的规则，轻易不要违背。所以，郭眼镜他们打牌的时候，我就不断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谁的杯子里没水了就加满水，谁没有烟了就替他跑腿买烟。两圈麻将下来，郭眼镜一铲三，手气好得风都挡不住，我就在他旁边坐的时间相对久些。看他赢了不少钱，旁边还有跃跃欲试者渴望加入，我就对他说我还有点事情给你私下说说，你看是不是让旁边的师傅上？郭眼镜是一个精灵人，听我的话就明白我的意图。所以自摸胡牌后，大大方方对牌友说，这把就不给钱了，我和朋友去说点事情，借机下桌脚底抹油溜了。把话说圆转，在一个大杂院里不是世故而是人之常情。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估计家里也来电了，和他闲聊几句话后准备离开。他一把拉住我不准我离开，说走啥子走，还是老规矩，兔儿脑壳跟斗酒。我们在院坝外面一家苍蝇馆子坐下来喝酒。西斜的阳光在巷子里拖出来的尾巴，川流不息准备晚饭的买菜人，还有嘈杂的叫卖吆喝，这些条件组合在一起，暗暗助长了怀旧念情的冲动。酒是忧伤的。当它被人喝进嘴巴的那一刻，就昭示了一个人的生命可量性。我常听人说用一杯酒一盏茶的工夫来形容时间的短暂。这样的比喻是哲学的，是入得画面的。许多风尘女子追求缥缈的生活，还有许多游子离乡背井，都是开始于一杯酒的。在他们的身躯里，只有酒才能够解释，那些盲目的能量，是怎样最终抵达了他们的选择目标。知道流传于南太平洋上的“蛊”吗？和神谕，灵说，招魂，甚至热带丛林里的瘴气一样，酒也是牵制他们躯体里那个灵魂的一种蛊。郭眼镜的身体和灵魂曾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四十多年了，怀着满腔热情去边远的民族地区参加三线建设，最后还是带着花白的头发和布满沧桑岁月痕迹的身体回到了这个城市。他说这个城市别的地方呆着他都不习惯，格格不入或者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他难过又疼痛。只有他的家人，他现在住的这个大杂院，还有我这个愿意不厌其烦听他唠叨往事的朋友，才让他感到亲切，感到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感到生活的实在。
几杯酒下肚，酒气慢慢爬上来了，他的怀旧情结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浓酽了。他给我说他和前妻生的那个有点残疾的儿子要结婚了。他和现在这个老婆生的女儿，经他托熟人找到了一份建筑预算的工作。还说他准备带老婆去旅游。这些点点滴滴的琐事让我隐隐觉得，我正在被平常百姓的平常生活包围，渐渐陷落在了草芥生活制造出来的温柔之中。一个城市的中心，应该就是类似于一个大杂院才能够让人感到可以遮风避雨过日子，可以把日子过得踏实和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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