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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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晚,到门栋口天就黑了。一只猫在楼梯坡下叫,一声一声,是小孩子走丢了的哭。一只半大的、灰黑条纹的狸斑猫,脸和身材都漂亮。朝它一伸手它就用爪抱了上来,摸它头,则越发绷直了身体,竖起尾巴叫,柔声叫。又来抱我的腿,在腿上来回地蹭。上楼,它也不迟疑地跟着往上迈。我回头说:在那等着吧,给你拿吃的。它不做声地止了步。到三楼,却听得突然爆出嚎哭。盛饭拌了鱼汤拿下去,它不错嘴地埋头进去,给它把碗换个地方都慌得团团转着找不着。早上,天擦亮去买菜,见廊下的饭碗吃得干净。走到三分钟外的圆门处,却见那猫在台阶顶竖着尾巴朝我叫,而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隐隐绰绰有与它一般大的三两个。只是这样的时候,人间之苦,之美,之无力,都在。
来了个绿妖,叫尺蛾。它的幼虫叫尺蠖,尺蠖常笔挺挺地冒充树棍,爬动的时候又一折一折地背耸起老高,一老兄说,就是个希腊字母Ω。想想就好笑。
百年不遇地参加了一个文学官会。其实很好,全场无废话,说得很透彻:文学是人学,文学尤其小说,要说的绝不是故事,而是故事背后的审美、认知、情感、价值取向,同时有现实的背景。历史小说也不例外。嗯,这不全都明镜似的嘛,可为什么我们读到的作品,大多是如“戴着蓝牙耳机跳广场舞的大妈”一样的,魑魅魍魎似的东西呢?“读”与“写”的双重标准?
一个小村子,有几户人家,房子是普通的平房,房前有菜园,村边是田畴,屋后近处为水域。视野苍阔,目极辽远,空气沁寒,旅鸟列阵恰横渡大空。隐户棚下举相机狂拍,得斑头雁两张,神姿纹影皆极动人。暮云开合,大雨忽至而以入庭,院内恍现马头墙,及至,果。墙边旧物垒叠,是卸下的朱雕木窗。一妪眉眼和善,开口竟无锡方言,曰此处“合镇”,自言旧年婉转而来,攀谈,竟是我七折八绕之姑母亲眷。阶下闲话唏嘘,檐上鹤唳不已,苍风吹霰,一梦既明。
左左兄写诗吃鱼,很会吃的样子,却一定不会做鱼。做鱼,就是烹小鲜。煎呢,煮呢?煎了再煮就最好,味道好还没有刺。w形刺,h形刺,y形刺,连人字形刺都给你煎酥掉,鱼嘛,还是好看的和谐的鱼。最厉害的厨子,是李老爷子聃。
有人问,美空,你是因为美空云雀的缘故吗?不,完全没有关系。那么我又是怎么样,在一转念间把自己叫成了美空呢?嗯,它是孤:独立、落寞、自由、美,是旷大的实与虚、生与死,永在心里的干净的天。去博客看了看,嗯,美空9岁了。
一早,我弟去给我爷我娘立了个碑。等我在备忘录里写好下面的字,就看到了他发来的照片。真的有感应一样。爷,娘,我昨天出了新书了,是两本一起出,你们要是看到也会开心吧。你们要能看到就好了。看得到的吧,我觉得你们现在从高处看着我们,什么都知道的。那个日本人,他一生穷困潦倒颠沛流离,40岁就死了。可是他一直在努力做。这些年我也努力的,我已经活过他的年纪了。努力做事,看到美,尝各种滋味,我和你们一样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里面垃圾汹涌,时时被淹没,可是,还是用一己之力去做点什么,那么,这样的人生纵然七零八落,也是完满的吧。我会带着你们的眼睛,也替你们活。
西经大蓝山,南来漆林渡。水色倒空青,林烟横积素。(——李白《早过漆林渡寄万巨》 )漆林渡,就是章渡。2018年4月的一天,我曾独自去章渡,在老街的石板路上慢慢走,细细看,也在吊栋阁下的石阶呆坐了半晌,委陵菜在脚下石缝里开出一片金黄,寂寥风声里,传来对面沙洲的野雉的空鸣。
早起坐在马桶,忽听窗外“咔咔”声不绝,又大声又执拗。不由发笑。是松鼠,多半和乌鸫起了争执,必定抻着脖颈龇着牙,狗一样冲对方狂吠,而那乌鸫也是皮厚的,甚至不怕人,它常偏着头看人,眼神里有狡诈和傲慢。咔咔声持续了足有五分钟,这是一场怎样的大战呢?也曾见过两回的,当时以为什么大鸟叫,待松鼠跳出来、乌鸫慢腾腾展了翼飞起才明白。是的,我们永远不知道的,是我们之外那个更广大的世界。
有人卖野兔子。枯草颜色的大兔子,侧躺在地上露着牙齿,早没了声息。见我看,那同样枯草一样头发的老妇人抬了头,看向我说:“田猫,你要吗?”
卖野兔子的女人还在原地,还是卖野兔,同时卖一只鸡和一篮山芋。看得出,野兔还是昨天的那只。她脸黑,头发枯黄夹白,眼睛大,眼珠往外突,看人的时候神情有些呆和直,或者说,是茫然或惊恐,一只……被撵到穷途末路的老兔子。
吃饭前跟小伙子说:“我印了一本书,等高考完了,你也好好看看。”小伙子接过手机看了看目录,说:“耶,你终于,有可能与我有共同话题了……你好好看,以后不要感情用事地怼傻逼。”老母亲听得发傻,心想,这怎么和老玄说一样的话。他接着说:“喏,分三个阶段,第一着重读史,第二,看他们的观点,第三呢才可能会有自己的话。”老母亲口中含饭,惟频频点头唔唔称喏,心里暗自那个得意啊,噫!
雨疏,风骤。半夜睁眼忽听两声鹅鸣,清越嘹亮,风声不能所淹。确定不是幻听,看表,1点58分。啊,那样的,楼群之上破碎的混沌里,有大鸟横空。
天冷,深夜回家泡脚。惊见小伙子的脚指甲,我说:“这,这,简直了……你是猴子啊?鸟爪子也不过……这样!”小伙子似笑非笑,看着我幽幽说:“……衣冠,禽兽。”
重看了今村昌平《鳗鱼》,这会骑着车突然悟到:“鳗鱼”,正是“背叛”的谐音啊。没错,うなぎ(鳗鱼)即うらぎ(背叛)。作为已经被杀死的背叛的象征,鳗鱼被养在鱼缸,不会言语,永在视线内,接受情感的余温和忏悔,同时,又将被“背叛”伤害得“不人”的男人拯救为“人”。大师果然不愧大师,此构思堪当神笔。
池塘边两棵法桐,高皆超过六层楼,这光景它们的黄叶子疏了,现出一树生动的层次来,枝干闪烁其间,白光又干净、又温柔。此象有大庄严。而松树顶上的光是金的,足赤,响若钲鸣。
云卷云舒,灿若欢颜,晚霞啊,一瞬。
白头鹎的叫声有五个音节,五音一组,最末节下行顿挫音最高,雄浑洪亮,有穿透力。以前我写:“白头鹎是男孩子”,其实不如最朴素的说法,老家把白头鹎叫“白头公”,一个“公”字,音域的性别、底气、庄重、那树巅上的昂然与尊严……一只鸟的精神的全部,都被含了进去。
瓦本的大提琴。听得泪下,不是伤,是慈悲,是流水不绝,是月光在地上、山上、谷间、树丛,是其间掠过的阴翳与银光,律动的生命,爱本身。感谢所遇到的,谢谢好的人和坏的人、近的人和远的人,因都促我懂得。愈来愈明白:好永远不孤。
风猎猎,昏泠泠,月浑黄,出东柯。
要看到事物的内在,因那也是你的内在。比如树锈了,却并不妨碍它身体里作为一支矛的、努力向上的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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