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和你说说话

　　
只想和你说说话
　　
　　同事又在抱怨她的婆婆了。
　　最近单位忙得要命，她家的保姆又回老家了，所以她不得不得不把刚七个月的女儿送回婆家。所以一到周末她就飞奔回去看女儿。
　　“三个小时的车程才到镇上，从镇上到村里的两三里地路不好走，小班车只不定点的有几趟，回得晚了连出租车都打不到，就只能步行。提一堆给孩子和婆婆买的蔬菜、水果、营养品、衣物，到家就累得不行了。好不容易哄孩子睡着后我想终于能躺会儿了。可婆婆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叨叨，而且嗓门比平时提高了许多，‘茄子是切成丝还是揪成片好？放两个青椒还是三个尖椒？’‘一勺盐够吗？’‘你今天打到出租车没有？’换块尿布也要问我，‘用这块白的还是那块蓝的？’换完尿布又开始坐在我旁边叨叨，‘你表姨夫家的小母狗下了四只狗崽子，可亲了。’‘隔壁张家媳妇那天脸上贴了一张白纸，只露着眼睛、鼻子和嘴巴，可把我吓坏了。’我本来就不爱说话，再加上旅途劳顿，婆婆那些‘芝麻西瓜’听得我心烦。一勺盐不够再放一勺呗。什么表姨夫？我见也没见过，还有小狗崽儿，白面膜？我跟她委婉地说过是走着回来的，很累了。可她一点眼色都没有，一个劲儿自顾自地说。我心里想，这媳妇和女儿就是不一样啊，要是闺女人家肯定早就心疼地让安安静静休息了。婆婆看我闭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她，就悄悄地下地出去了。”说了婆婆的唠叨她好像有点歉意似的，又赶紧说她婆婆的好。
　　“老太太64岁了，身体硬朗，待我也挺好的。公公走后的这十年里也基本不用我们操什么心。老家水、电都方便就是没有暖气，冬天得烧煤炉。我们无数次打电话要接她过来，她坚决不来。只是变得越来越唠叨了，受不了。
　　公公去世的第二年她养起了花。早上我们还睡着，她就起来了，在窗户底下就对着花儿说话：咦，又多出五个花骨朵来？唉，每天这么伺候你，你却不争气，叶子怎又黄了。隔壁李婶让我剪一枝给她养我都舍不得。这万青年又长高了一节……每天反反复复就那些话。”同事表情有点无奈。
　　我想起了过世的二奶奶。她知道我来省城上学后，一到周末就打电话要我去她家吃饭，一吃过饭就拉我坐在沙发上，前五十年后五十年，老家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老人她都要向我打听一遍。每次去都是同样的话题，不打结巴不加思索，顺序完全不变地说。我“嗯啊嗯啊”地应付着她，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就靠在儿子给她买的高档的真皮沙发上睡着了。我每次去她早早地就把防盗门打开了，她说她一会儿出楼道瞅一眼，一会儿去阳台望一下，早听出我的脚步声了。茶几上总搁着一本厚厚的相册，儿女的外孙的孙子的，许多册页都被翻烂了。
　　母亲走后父亲经常打来电话，有时上午打来没说两分钟他就说：“挂了吧，没事”，可下午又打来了，问他，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啥事也没有”，尴尬中他挂断了电话。
　　母亲在世时，父亲很少和我们在电话里说话，更别说他主动打电话给我们了。每次通话都只能听见父亲在旁边说一两句他特有的语录式的话就走开了。今年春节回去看他，我觉得他变了，像一个老妪一样，晚饭后我看电视，他坐在我身边，“咱们村又要选村长了”，“农村医疗合作可好了，现在生孩子都不用花钱了”，“那天你嫂子包的饺子可香了，我多吃了七八个呢”……人老了真可怕，这是我的父亲吗？对他的那些咸萝卜淡水的话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天无意中回头，我看见他的双手，搭在腿上翻来覆去互相揉搓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的一角，眼光黯淡，眼睛里是深深的忧伤、孤独和无助。
　　那双曾经力大无穷的手变得那么的无力与不知所措，父亲满脸的皱纹里堆满了寂寞的影子。我快步走出屋门，泪水滚到地上。父亲其实并没有对着我说话，他在自言自语。我酸涩地不是滋味。是不是母亲走后的这两年来，我不在他身边的日子，他太多的时候都是这样对着墙角自言自语，借着揉搓手指打发那漫长的日子，孤独地像一尊塑像。而我这个女儿却总是像一个尽职尽责的职员一样“按常规”每周给他通一通电话，说些为了“尽孝道”而说的话。我总是匆匆地挂断电话，或者去忙自己的事或者转头和同事开怀大笑或者和老公甜蜜恩爱或者和女儿亲昵玩耍。我一直都没有用心去听电话那头那个孤老头子简短的话语里无羡的悲凉和不舍。
　　同事曾说她的婆婆几年前曾小心翼翼地说过想找个老伴一起度过晚年。被事业有成的大儿子拒绝了，“妈，我养您这样的十个老人都不成问题的……”从此老太太再也没有提过此事。她说她发现婆婆房间里的灯通宵通宵在亮着，问婆婆，她说习惯了，这八九年来一直就开着灯睡。
　　想到这里我对同事也是对我自己说，“婆婆也好，父母也好，年老而且失去伴侣的他们太孤独了。其实他们只是想我们说说话，让那宽大冷清的房子有点人气有点声音有些动静。他们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说话，陪他唠唠嗑，解解他的苦闷，吐吐他的心声。他们不需要我们回答，不需要我们附和，只要耐心地用心地听听就足够了。所谓宽大的房子，宽裕的经济对于一个他们来说是最没有用的了。”
　　听完我的话，同事呆住了，拿出电话就给婆婆打了过去，“妈，君子兰快开了吧？那个电饭煲好用吗？我买的那个调料盒好用吧？表姨夫的小狗几个月了？您要喜欢就抱一只回来养吧，我也喜欢小狗……”那次通话足足有半个小时。等那边的婆婆在爽朗的意犹未尽的笑声中放下电话，这边刚刚那个还在像机关枪一样抱怨的同事眼角红了。
　 　 3月27日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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