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与云

溪与云
　　
　　想来也还年轻，不必做一种老派的文人，就去怀念故乡。那是一种在外漂泊的游子，时间久了，有了知识的缘故，又弄文学的诗意；于是苦菜根、腊八粥、巷子口、乌篷船这些旧物，渐渐跃然纸面，做一种感伤的基调或者回味。我虽是外面漂泊的浪子，其实并不怎么思念故乡。只是近来想起童年一些往事，大约因为一些乐趣，偶尔觉得欢快。自我的童年，不十分幸福，也不十分忧伤；只对故乡的溪与云，印象非常深刻，有时饱含一种深情的向往。
　　
　　湖南的春秋两季，白天晚上气温相差不大，气候适宜，横竖穿一件薄外套走着就好，溪水与云朵也好看。夏天过于酷热，日头曝晒墙瓦、檐角、鸡笼、桃李叶、田坝，中午几乎不能出门。晚上躺在床席上，或者院子中纳凉，依然闷热；天井的水若是较浅，热烘烘的，不觉得有趣。冬天能够见到一场雪，大约半米深，稻田以及溪水阻断了，河流上并不结冰。堂伯父喜欢喂狗，雪掩深山，马路以及山坡上白笼笼糊糊一片，偶尔就会擦拭生锈的土铳去打野兔。我小时候虽怕冷，这样的乐趣也还赶得上趟。狗见兔子的脚印，闻着气味，吠来吠去，热乎乎的鼻孔伸进雪地，左跳右跳筋骨绷起很兴奋；比人还兴奋，也还非常有趣。我最大的乐趣，不是冬天打兔的情景；还是春秋两季的溪水以及云朵，常使我怀念。
　　
　　春天三四月份，必有几场连绵的春雨；水塘以及稻田灌满了，家门前的竹笋钻地而出，感觉很有力量。天气阴霾潮湿，房屋墙壁布满水珠，晚上被子感觉比平时厚重一些。一旦天阴转晴，房屋瓦片温热，家家户户晾晒被子、枕头、衣柜，圆簸箕里晾晒去年潮湿发霉的腌菜，人就陡然感觉轻松了。山花必定烂漫地开，鸟叫声也欢快。桃花以及李花围着疏落的村庄开起来，也还非常有趣。溪边水声哗哗地响，田埂边的嫩草被牛卷着舌头吃出一种摇摆尾巴打鞭的姿态。溪水开始清清地流了。家乡的溪水流得不凶不急，大都在碎石子散堆的平地上淌。天晴三五日，纯然一点浑浊的感觉都没有。水底的小鱼小虾、蜉蝣、水蝈、铁线虫，全部清晰可见尾背的。我们的乐趣就是脱光鞋，挽起裤脚，疯狂地跑进溪水中乱跑乱跳；打水仗、丢泥沙、薅水草，水花四溅，活泼可爱得很。
　　
　　除了溪水，还得有云。没有云朵的溪水，不是好溪水。光有好看的云朵，没有地上清澈的溪水对天映照；云朵不那么纯洁虚幻，触感生动，也就失了另一种味道。我是极淘气的，野生野长惯了。但凡春天来临，少不得减了身上的衣服，山坡上乱走，又会跟堂哥一起去溪里打渔。溪水上游水浅，不藏真正的鱼虾。顺着蜿蜒的小溪，大约走出三四公里，到了万龙湾与河口的接洽处，这时水深水浅，流动也变得缓慢，有些水清黝黑的感觉，就有不一般的行藏了。先是用篓对着狭小急湍的水口放下去，两边栓开绳子，石块用力压住，第二天清晨等着收获。或者直接拉网，下到掩膝半米深的水中，一字排开三四个人，逆着水流往上走。不出个把小时功夫，必有满满一篓活泼乱跳的鱼虾。母亲一贯嫌麻烦，不喜欢鱼虾的腥味，常常抱怨说，这么多鱼虾没有一只半斤大的，怎么好弄好煮。大都喂了院子里晒太阳的懒猫。我们的乐趣，有时倒不在吃鱼，只是对捞鱼这件事，充满欢快的乐趣。三五天又去，借着月光很晚才回家，母亲大约是不怎么骂的。
　　
　　湖南的秋天，雨水自然枯竭，河床上是干棱棱的鹅卵石；稻田两边是收割后的金黄色，太阳晒着不冷不热。水面的清澈照着鹅卵石的影子，河床渐显枯寂，削瘦，水草的根须焦黄败絮，自然寂静。丘陵地带赤裸裸的红石岩，因为树木的凋零，渐渐显露出来，就有一种萧索的氛围。一大片红彤彤的枫树山林，鼓荡的秋风，吹着丘陵地带连绵起伏的山脉，感觉时远时近，人心非常旷野。溪中只有小洼积水，或者剩有非常浅薄的流感，铺在碎石上慢慢地淌。过往的人见着溪水，或者洗手，或者牵着归家的水牛，一起蹲在枯竭的溪水边看太阳。天空的云朵静浅，仿佛没有色彩似的，人在天底山棱中行走，呼呼的落叶声，显得渺小——秋收农忙结束，就可以拿一条板凳，坐在敞开的院子，懒洋洋的感觉，一起慢慢欣赏秋天的时分。
　　
　　我们秋天的乐趣，最是爱捉螃蟹。下午放完学，背着一个小篓，带着院子几个没长大的稚童，一起往溪水边赶。方法很简单，将溪边近水处不大不小的石块掀翻，湿泥里就藏有螃蟹。青背的、黄背的、黑背的，骨碌碌凸起的小圆眼睛，一下子就横行着逃出来。伸手压住它的背不动，先镇住，然后再用手指回旋慢慢捉住壳，免得被蛰伤。从小长大的人，没有这个方法，几乎都会螃蟹蜇几回。下回懂了套路，手法变得娴熟了。
　　
　　家乡的螃蟹个小，烧黄煮熟，将壳敲开，横竖看不到一点肉。只有略大一点的螃蟹，前面两只鳌足有点生鲜的肉汁。一旦捉住大一点的螃蟹，当时就生吃了它们的脚。也不知道螃蟹会不会叫痛，现在想来倒觉得有点残忍。我的童年是吃不少生螃蟹的脚长大的。
　　
　　二十五六岁那年，我在浙江杭州游了一回西湖，看了灵隐寺、雷峰塔、苏堤，又于一个小摊旁见本地人蒸的大螃蟹。一个圆圆的小蒸笼，下面铺一片清新的荷叶，蟹脚用细绳扎紧捂起来；横竖有一只口碗那么大，买来吃，蟹黄以及白肉也还新鲜可口。终究吃不惯，肉质滑腻腥味大，不是家乡小螃蟹的味道。恰是那一回吃螃蟹，更加笃深了小时候捉螃蟹的印象。那一回吃螃蟹，才知道螃蟹真正的味道——说来也可笑有趣。
　　
　　湖南的溪水与云朵与云南大不一样。云南的云浅白，天色辽阔，有时感觉不到它的流动。天晴明朗，天上的云朵是寂静的，不十分亮眼扎人，也不十分生涩。感觉温和平铺，天气起变化的时候，也不陡然变色。七八月份时有太阳雨下着，于热带的棕榈上生发一种亮丽的清新感。家乡的云朵要算夏天变化最迅疾；有时乌云密布，轰隆隆的雷声响，半天打下一片炸裂，房屋地面感觉抖动，非常激烈害怕。半天高黑乌乌地一片压下来，风云席卷放肆地奔窜流动，立马就知道有一场暴雨。场地晾晒的谷子以及田埂边劳作的人，就要准备了。雨后的溪水往往是暴涨的，浑浊不堪，偶尔冲垮农田。有一次去云南民族大学，看当地人绣有溪与云的图景，布有孔雀、芭蕉、热带斑竹，浅白静态，很得那种气候下云朵的色彩。所谓“七彩云南”，或许是说他们的云朵杂以靓丽感，显得妩媚吧。
　　
　　家乡的云朵纯粹，天晴的时候白净；太阳光照下来非常扎眼。有时天阴陡然转晴，抬头看天，藕白的云朵流浪成棉絮，抚着广阔连绵的丘陵山端，树木时高时低，顺着山势乱走，姿态繁复纠结，流动的时候感觉很优美。四时的变化非常明显。湖南的气候夏天过于酷热，冬天下雪，算得寒冷。这种寒暑两端的性格，有时陶冶湖南人的烈性。好比我的骨子里，有时也有一种桀骜不驯奔跑野马的感觉。只是不够开阔流畅，不够粗犷，没有草原上那种尽情地奔放。这是水土养成的个性。
　　
　　沈从文《边城》，最是得水的品性。南方多河流港汊，水是最常见温感的事物了。江浙一带很多小桥流水，寺庙屋宇，亭台楼阁，地势平坦；有时河流绕着屋脚房檐流，晚上睡在窗前，看着清冷的月光，可以听见汲汲流动的水声响。早上潮湿起雾，房屋就浸淫在滋润的水汽中，看起来恍惚朦胧——是有一片诗意。我的家乡是贫瘠的丘陵地带，房屋一般建在地势较高的山脚或山腰；背靠荆棘草棵青山，劈山建房。除了春天温热潮湿，四时是比较干燥的。从较高的山势往下流淌，就会慢慢汇集成水渠或者小溪。越流越远，汇成数条蚯蚓似的水线，曲折婉转，流进著名的湘江。地方僻陋，土壤不十分肥沃，养成的民风有时不免鄙陋浅狭。我于家乡七八年没有回去了。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的溪与云。
　　
　　中国古人好作溪水以及云绕的图景。无非磅礴高山，以华山、黄山、泰山为背景，发挥文人的想象，总是往文化意境上走一层。有时阴笼笼的，不那么平畅、开阔、自然或者明亮。家乡的云朵，四时去看，很有起伏的变化；截断来看，明朗的晴天印着溪水，稻田荒疏野远，矮小的荆棘嫩草攀着布满青苔的石头而生，很得自然的生气。有时勃勃向前，启人心智。
　　
　　七八年前有一次回到湖南，父亲疯疯癫癫的病是好了一些。八月份的夏天，前面下了几天大雨，天气转晴；有秋天的凉爽感，不十分暑蒸酷热。堂弟从衡阳回老家，我们相约，便去溪边打了一回渔。院子从小长大的伙伴外出打工，房屋空落落的，稀疏不可见了，也没有几个六七岁的孩童闹哄哄地跟着去。下午有点热乎，父亲光着膀子跟着去，我是不愿意的。我与堂弟下到溪水中张网，父亲喘着肺气，坐在烫热的石头上看。他扇着一把蒲扇，坐在一片樟树野藤的浓阴下，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看我们捕鱼捞虾。一下说往这边赶，一下说往那边赶，他比我们还急。我们的童年，不论是父亲，还是爷爷，都做过这些有趣的事。想到溪水以及云朵的感觉，还是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