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贞

　　窗外响起了鸟鸣，可是小贞听不到。 　　
　　天光渐亮。有植物的清香从洞开的窗子、虚掩的门缝里飘进来，像一团无形的烟雾，将小贞笼罩其中。他贪婪地闻嗅着，仔细分辨其中的每一种味道。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荫蔽了多半个院子，几簇狗尾巴草跻身于瓦楞间，一棵石榴树和一棵花椒树，站在窗台前边的花池间，太阳花紧贴着地面，为花池镶上一道廉价的花边。墙外的杨树、柳树、桑树、杜李树隔墙眺望；沟渠里的蒲草，岸边的向日葵，田野里的棉花、大豆、玉米、高梁，叫上名字或者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在风的搅拌和热浪的蒸腾下，各种味道混成一团，连成一片。 　　
　　夜间，远幕的星光和近空的月华，穿过树冠，从窗口漫进屋内，有时屋内屋外一丝光亮也没有，到处漆黑一片。或大或小的风，时有时无，裹挟着阵阵热浪和各种味道，灌满角角落落，也充满他的心间。清晨，他被那些熟悉的味道唤醒，来到院子里，走到花池边，徜徉于墙外、沟渠、田野、村庄，与那些植物对话，用心。 　　
　　这是镇上卫生院里一座普通的房子。从部队退休以后，他在这里疗养居住了十几年，一切景物他都熟悉，包括所有味道。这些景物和味道，连同脚下的土地，像一剂灵丹妙药，将他慢慢从战火硝烟的伤害中解脱出来，变得快乐，平静。房子紧靠着一条南北方向的明渠，渠西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顺着熟悉的乡间小路穿过几个村子，就到了他出生的地方，一个叫王佩于的村庄。 　　
　　村子不大，百十户人家，被远近高低的各种树木、庄稼环绕着，形成一幅自然天成的风景画，散发出乡间特有的味道，有饭菜香，麦草香，花木香，也有牲畜粪和柴草沤烂发霉的臭味。这里的画卷是立体的，活动的，变化的，四季分明，晨晚各异，有着极大的外延空间和多元化的景点布局。目力所极是画卷的边缘，或晴空烈日，云朵高悬，或碧野障目，林木成烟，高低错落的房子掩映其中，大大小小的场院、草垛立于村庄的外围，一条条宽窄不一的土路，将田野和村子蜿蜒成一个整体，像一枚叶子的脉络，联络起一户户人家的鸡鸣犬吠袅袅炊烟。 　　
　　他家的房子在村子西北角，紧靠着一片杂树林，树林的边上是一片庄稼地。他家世代务农，祖祖辈辈最大的希望是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侍弄属于自己的庄稼，收获属于自己的收成。爹娘怀着这种希望给地主扛了一辈子活，受了一辈子累，吃了一辈子苦，把他和四个妹妹养大，一家人紧衣缩食，供身为长子的他读了三年书，使他得以遇见身为共产党员的教书先生，做起了“书倌”，为党组织传送情报和信件，成了一个小交通员，继而加入组织，参加了革命队伍，先后担任区粮财总助理、区长、济南军区某独立团副团长。 　　
　　房子是土坯房，里里外外都是尘土和烟熏火燎的味道。逢到冬天，墙上地上起了一层层白碱，放进嘴里咸咸的。这些土来自村南的漫洼，爹和三个叔叔，请了村里的乡亲，一锨锨土挖下来打成坯，活成泥，垒成墙，架了梁，苫了草，泥上泥，便成了一家11口人的窝，一个土炕上先后有了他和四个妹妹，像嗷嗷待哺的小兽，嚼瘪了娘的乳房。墙是泥墙，墙头上长满了野草。枯荣之间，他和妹妹慢慢长大，怯生生地走出这个小院，来到树林，跑到田野，知道了闹土匪，知道了张财主，知道了村子里穷人多、富人少，知道了饥饿和屈辱的滋味，知道了穷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学娶不起亲，知道了地主家有种不完的地、花不完的钱、吃不尽的粮。同在一片天底下，太阳照着每一个人，照着每一棵树，每一片庄稼，却有着不同的长势，不同的命运。一些人离开村庄，背井离乡，去寻找各自的活路。 　　
　　那个年代，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行迹各异，有的投奔了国民党，有的参加了共产党，有的成了商人、学者、工人，也有的成了地痞、流氓、土匪。一晃几十年过去，一些人离开后再没回来，生死未卜，留下一所所破败的空宅院，杂草丛生，满眼凄凉。还有一些人留下来，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守护着村庄，与那片土地生死相依。他们的后代，成了村庄的主人，以己菲薄，续写着一个村庄和那片土地的历史。 　　
　　那一年的秋天，小贞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村庄。一切变成了新的，村人与他形同陌路，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当年的贾家老大，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四大楞”之一。“四大楞”是乡亲们给他和三位战友起的绰号，他们因作战勇敢而闻名。村西的那片小湾不见了，当年他曾经带领部队在这里与鬼子发生激战，一颗炮弹在身边爆炸，他的耳朵被震聋了。 　　
　　物非人亦非。历史以不容置疑的冷静，翻开了新的一页。他时常一个人站在村边，默默地看着夕阳落山，牛羊暮归。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2-3-30 07:29 编辑 ] 狗尾巴草, 太阳花, 田野, 梧桐树, 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