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柔软的日子（修改文）

       我结婚以后，爸才主动找我说说话。
　　上小学的时候我就不爱读书，逃课，和村里的大红钻桥洞抽烟。每次作业都是大红用红墨水钢笔帮我批改。爸不识字但知道对勾多就是好的，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温和了。可能是对勾给的太多，被爸看出破绽，我和大红的“阴谋”最终被拆穿。爸去学校向老师打听到了真相。接下来他不再同我说话，将我按跪在地上，操起树条子一顿抽。弟犯错的时候爸也会揍他，但弟服软，含泪允诺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而我，打得再狠也不流一滴眼泪，甚至没有一点悔意，常常挨得要多，更狠。树条飞来我真的不害怕吗？为什么弟都跑远了，我还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等着挨打呢？等我知道答案，人已过了叛逆期，但我仍有和他对着干的想法，直到我真正读懂了他，而这又是很多年以后。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家庭矛盾的阴影下度过的。爸妈跟我没有太多细话。妈经常会说自己如何的苦，我和爸之间更是有着一段长期的沉默，他欠我的话太多太多。结婚之前，他不再揍我，而是将拳头化作怒其不争的数落。直到我结婚，数落也少了。他似乎想走近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凶巴巴的爸爸。在他眼中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吧。
　　在奶奶和我妈之间，爸常常抱头沉默。农忙时他是这个家的主要劳力，农活干完就去外面找杂活。他不明白一个人这么努力为什么还换不来家庭的安宁。很多时候，他沉默过后就举起拳头，他试图用这双辛苦劳作的手来制止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可是这双拳头在现实面前是无力的。妈的哭声，我们兄妹三人的哭喊，站在门外欠着小脚的奶奶的嚷嚷，这些声音像战场上的流矢一样射向我爸。他的天空就要塌下来，而他是这个家的天，又决不能够倒下。
　　战争期间，奶奶最疼我。在美食面前我信了奶奶，奶奶可能是对的，不然我妈吵架的样子怎么会那么凶。我妈说奶奶的不好，我心里的天平却倾向奶奶。可能是奶奶没有揍过我，又哄我给好吃的，我才将信任给了她。我妈老是打我，在我爸揍我的时候还火上浇油。
　　直到有一天，我听懂了奶奶的一句话。“小讨，你将来长大后娶了媳妇不能对你妈好，她太歹了”。
　　为了奶奶这句话，我想了很久。我突然感觉这不像我奶奶说的话，这句话的力度太重。那时我该有十岁了吧。我去找小姑。“小姑，我总觉得我奶奶说的这句话不对”。当时小姑也解释不清，含含糊糊的，我已记不清都说些什么。
　　我之所以跟奶奶走得近，还有一个事儿，就是我爸准备揍我的时候，只要我跑到奶奶屋就安全了。奶奶一把将我拽到她的身后，任爸爸吼骂，却不敢过来打我。这恐惧之中的一点温暖是奶奶给的，在我妈那里找不到。
　　很多次，当着他们的面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被教训之后，我一个人躲在后园竹林里哭。哭声感染了竹子，风一吹它们也跟着呜咽起来。有时我也会一个人去河湾，光脚在沙滩上边走边想心事。河边空无一人，脚踩沙子的声音更显四周的寂静。这样漫无目的行走却有一种幸福感涌上心头，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朝南走看不到小河的尽头，我也不敢走得太远。西边就是我家，那个让我感觉不到温暖却又无力离开的地方。
　　我成家以后爸表面和奶奶有所疏远，其实是迎合我妈的感受，暗地里却给奶奶一些吃的或零花钱。我妈对我奶奶的态度也有所转变，并实实在在地通过我为奶奶捎去一点东西。奶奶拿根竹子坐在我家晒谷坪的大树下驱赶来偷吃稻子的鸡群和麻雀……即使偶尔婆媳之间发生争吵，也没了过去那种尖酸和无情。我爸出来调解矛盾时也多了很多耐心。
　　在我爷爷祭日的那天，奶奶安详地走了。奶奶是个爱说话的人，村里的老人和他拉呱，没有一个能陪到最后。从早晨到天黑，奶奶可以一整天与人闲聊，聊天对象换上好几个。一个连县城都没出过的人，满肚子却有倾诉不尽的事情。奶奶临走之前的最后的几年，变得沉默起来，尤其谈及婆媳之间的陈年旧事，她会故意扯开话题或什么也不说。甚至有那么两次，她还对着邻居说起我妈的好来。我们知道，奶奶的头脑是清醒的，她的沉默包含太多的内容。
　　我妈每到孩子们生日、过大小年和清明的时候就会在爷爷奶奶的神龛前念念有词，向另一个世界的老人许愿来保佑她们的后代平平安安。妈有时对我说，要是你奶奶还活着会怎样怎样，我的心里一下子暖和。要是奶奶在世的时候她们能和睦相处该有多好，这是我和弟弟妹妹多么开心的向往。
　　时间过得真快，父母又都老了。爸还会有脾气，但偶尔的牢骚过后就风平浪静了。更多时候，我们会说一会儿话，电话里也能聊很久。对话之后，感觉日子也变柔软了，有亲情可依一切都美好起来。要在以前，我能遇见现在的我爸……我恨过他吗，好像又没有过，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爸。
　　等有一天不再流浪了，回家找爸妈说话、陪孩子们聊天，将这些年欠他们的话都补回来。真的能补回来吗，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