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弓箭谁的弦

　　母亲终于急慌慌地从百里之外赶来了，我的多个电话央求抵不过一个坏消息——她的女婿我的那一半儿受伤了。
　　去年冬天，母亲的老寒腿越来越严重，严冬的风像一簇簇细密的金针穿过一斤四两棉花做成的棉裤，毫不留情地刺进骨缝，每行一步，母亲都需要很努力地迈动双腿。电话里，我忧心忡忡地央求，来省城医院看看吧。母亲却总是笑笑，说，老毛病了，看了那么多医生也不见好，熬着吧，天暖和了就好了。
　　母亲终于还是来了。我把卢受伤的消息封锁了半个月，出院后，才得以轻描淡写地向她汇报。电话里，我轻松地说，没事儿，只是些小骨折，养几个月就没问题了。母亲一听，急得什么似的，祥林嫂一样絮絮地叮嘱，营养要跟得上，千万不能早下地，特别要注意保暖，一桩一件，反反复复，生怕漏掉哪一项。虽然屋里的温度一直没有下过二十度，虽然我一再强调已经买了最厚的棉裤，可最终，母亲还是放心不下，不顾她的眼疾困扰赶做了一只能套到棉裤外边的超大号布棉靴，迎着酷寒送来了。她说，骨头热了，长得快。
　　纪伯伦说，母亲是弓，孩子就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命运这个射手，究竟能否把箭射向既定的目标，这是母亲最为担心的，前行途中每一个小小的阻碍都会让她揪心地疼。
　　然而，和卢比起来，18岁的外甥女帆更是让全家人心痛地掉泪。姐说，一进入“人鬼合一”的高三时期，帆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要是连二本也考不上该怎么办？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紧张的学习终于让身体出了问题，帆患上了青春期不规则出血症。这个玻璃一样清澈透明的孩子，骨子里却极要强，她不许姐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师，更不允许请假缺课，一日日坚持着。学校每两周只放半天假，除去写作业，连去医院检查的时间都没有。姐曾陪着小心央求，请半天假吧，就去检查一下，拍个片子。帆撅着嘴，满脸不乐意，撂下一句“误了课怎么补？”只管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姐没法，只好到处找医生开方抓药，隔三差五，我总电话询问一下，情况往往都是这样的：我提着一颗心听着，姐先是兴奋地在电话那边说，这回的药管用，出血量已经少了。我赶紧松口气说，那好啊好啊，继续吃，还有，要给孩子吃补品，亏得太厉害了。隔两天再问，情况又变了，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姐懊丧的语气，还是不行啊，再换个大夫看吧，孩子每天吃药都吃饱了，哪还吃得下什么营养品！隔着百余里，我只能跟着长吁短叹一番，心，一次次跌到谷底。
　　刘墉说，爱，是下行的。这个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让全家人心痛万分，两个月中，如此反复，医生换了七八个，中药吃了几箩筐，病情总是时好时坏，听到姐说帆的脸色越来越差，出的血经常会把棉裤都洇透，我无法想像，已严重贫血的孩子坐在教室里受着怎样的煎熬啊！实在忍不住，我冲姐发了火：“命重要，还是学习重要？这时候怎么能听孩子的呢？必须给她请假，来省城看！”
　　那天一大早，我早早赶去省妇幼挂号，轮到我时，想都没想就说：“挂最贵的号！”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最贵”的专家身上。挂好号，我站在医院门口等着姐和帆的到来，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见到帆的那一刻，我还是大吃一惊：整张脸惨白惨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伸出的手也一样，除了少女特有的光滑，同样白得吓人。可就是这样，姐说，孩子还是嫌她未经许可便私自请假，所以苦着脸，一直不高兴。爱之深，责之切，痛，从我心扉划过，嘴上却忍不住冲帆凶：“再这样下去，你连高考都坚持不到，还上什么大学？”孩子只低头不语，也许，除了考大学这个念头，其它的，她已经顾不上了。
　　坐在候诊区，茫然环顾一下周围的妇女，帆低下头悄声问我：“二姨，我是不是很丢人？”一个花季女孩来看妇科，会引来别人怎样的目光？孩子的不安，我清晰地感知着，只能握着她的手，给她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力量。
　　意料之中，抽血化验的结果出来了，血色素只有6克，勉强够得上正常人的一半。B超结果也显示，子宫内膜异常。“最贵”的女专家板着脸教训：“怎么两个多月才来看？孩子自己皮实，硬撑着，你们当家长的，怎么也不负责任？必须住院，马上输血！”
　　姐一下子懵了，说这可怎么办呢，孩子连书都没带，她肯定不愿意的！
　　出乎意料，当我们心平气和地把情况讲给帆，征求她的意见时，帆没有言语，只轻轻地点头，那一刻，柔弱而温顺。生命是薄弱的，也许，她终于意识到了。
　　靠着激素类药物的强行控制，病情暂时没再发展。在医院里，帆像一只受伤的小羔羊，整日郁郁寡欢。三天后，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姐不得已办理了出院手续。然而情况并没有预见的那样好，药量一减，顽疾又卷土重来。一边忍受着身体的痛苦，一边要应付繁重的学业，“最差也要考个二本”，这一点点念想，支撑着帆在黑暗愁苦里跌撞，既努力忍耐，又要鼓起勇气往前闯，希望不久之后可以到达那个柳暗花明的拐角。
　　最终，姐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给孩子治疗！学过按摩的姐有点中医理论基础，翻着医书恶补的同时，不断向远在上海的老师请教，利用寒假仅有的十天，姐每天为帆做两次理疗，每次一小时。事后，听姐说，刚开始的几天，帆一躺上按摩床，就把毛巾往脸上一蒙，只管小声啜泣去了。电话这边，我苦笑着流了泪。
　　上天终于怜惜，不靠药物，病情居然慢慢控制住了！帆的脸色正逐渐红润，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喜悦无以复加。母爱的力量，真的可以创造奇迹，我确信。
　　姐却是病倒了，几个月的忧心如焚在突然地放松之下，虚到极致，身体已无力承受早春的寒气，甚至，只是一缕薄如羽翼的阳光。病榻上，姐打来电话，她说，马上就要“一模”考试了，她不会给孩子任何压力，高考也一样，分数够什么就上什么，绝不复读，这一年太苦了！最后一句，我听出了凄凉和悲怆。
　　我举双手赞成。孩子可以不做这个社会的栋梁，不必光耀门楣，但她必须平安和健康，请原谅吧，这是一个饱受内心折磨的母亲的私心。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潘霞 于 2012-3-13 10:2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