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街即景

       时至深秋，天阴有雨，地上湿漉漉，槐树叶滴水珠，柳树枝抚人脸。牛街有个聚宝源老字号，楼上是美食城，简易桌椅，现做小吃，炸糕烧饼羊杂汤，米粥豆汁糖耳朵，好吃的东西几十种，售货商家十几户，热热闹闹像过年。楼下有外卖窗口，一个卖包子牛肉饼，一个售熟食牛羊肉。分开了排队，安安静静像学生开会。

       外卖窗口开了两个，其他窗口紧闭着，玻璃窗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桌子，桌子上的火锅，桌子旁大快朵颐的食客，火锅店的门上挂塑料门帘，进出的人老也不断。想吃火锅，也得排队，还得有等位子。两个小时估计也轮不上。我是最没耐心的，探了探头咽了口口水，退出去了。眼馋包子，有个熟人，总夸牛街包子好吃，早上从洋桥跑过来给家里人买三十六个牛肉包子，回家洗个澡的工夫，就剩了俩，倒个醋出来，老妈掰了半个喂狗，还以为他先吃过了，气得他大喊人不如狗，想起来就忍不住乐，因此到牛街不管排多长的队都要尝尝那“受气”的包子。

       人们大多穿了长外套，两队分开往南一直排到路口拐了弯儿，像过年放的鞭炮，码到地上，牛肉包子就是点炮的香头，如果是一千响，这里的人们就占了九百九，噼里啪啦炸过去，全是满地喜悦的红纸屑。

       窗口里忙碌的几个女孩，统一的白帽白工服红围裙黄色橡胶手套，帽子兜住头发，眉眼俊俏，面部有立体感，样子干净清爽。台子上摆着几个笸箩，铺着屉布，包子鼓鼓囊囊挤得东倒西歪，包子底儿笼屉印明显；锥形菜团子和牙签肉筐已经半空；靠里边酱牛肉羊头肉分门别类，玻璃架柜上一摞一摞的馅饼，长的圆的扁的大小不一，暗红焦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站着站着就分了杈，找不着队尾了。绿玻璃上印着火锅图案，映着自己的影子，衬着悠远的天空。大红灯笼挂在房檐，一长串，黄穗儿随风轻轻摆动。路边洋槐下停着很多自行车摩托车，路边停着各种轿车，一些老人坐在样式相同的圆凳上歇息，看起来更加淡定，他们可能是附近居民，也可能是走累了的行人，不在乎细微的小雨，面对着清真超市或者盯着马路看风景。街上不时有汽车驶过，带走喧嚣的人声。

       有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戴着个大帽子，腿似乎有毛病，跪伏在地，身前一个空纸盒。那是一个乞丐，有人走来放了钱币给他。我手边恰有买牛肉包子找回的零钱，走过了又犹豫着退回来把零钱放进去。忽然地听见有个天外之声说“赛俩目”。当时打个愣怔，仔细看时却是位穆斯林，他的帽子有典型的伊斯兰花饰，顿感意外，逆境之人不失礼仪，风度犹在，像大隐隐于市。觉得自己的施舍近于无礼，便不敢停留，几步迈过去逃开了。

       牛街南北马路并不很长，十分钟的路程。东西向胡同五六个，很没创意地叫什么牛街头条二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还不如没改之前的丁家胡同张家胡同羊肉胡同有个性，数字时代代号最直接却最无聊最冷冰冰。

        路东有一条胡同名字很特殊，叫输入胡同。“熟肉胡同”的谐音。旁边不远就是牛街礼拜寺。相对于拥挤的人群，这里显得清幽安静，仿佛另一个世界。这座始建于北宋年间，明清多次修缮的寺院面积不大，但带有中国古代建筑风格的外形和伊斯兰风格的内部结构，是中外建筑融合最成功的范例。

       礼拜寺前隔着自行车道有一面灰色方砖照壁墙，三十几步长，下方的玉石浮雕已然年代久远，模糊不清，依稀可辨认出中间一块长条石右上角雕有一口挂在树上的铜钟、下边有个棋盘，但是并没看到旁边有下棋的人。照壁是北方人家或者宫观门前常见之物，为了遮挡视线或改善风水。

       礼拜寺的正门用绿色铁栅栏围起，前面三间木牌楼，红漆木柱七彩雕饰，看起来年代久远朽迹斑驳，楼阁错落，中间一层楼头蓝底牌匾刻有“达天俊路”四个金字。与背后只看得到圆柱顶飞檐角的望月楼相衬托如层叠立体的山峰。

       牌楼两边有侧门，灰墙褐瓦绿门框，门楼灰瓦上五个突出的花雕装饰，院内婆娑的树枝从上方探出。右门紧闭，左门敞开，地上立着两块木牌，“寺内装修游人止步”。两位带着小白帽的穆斯林边走边谈论着什么，绕过地上木牌径直进去了。我站在远处很向往，看着他们拐了弯儿，却不敢贸然而入。

       门口恰好有一位裹着头巾的穆斯林，深眼窝高鼻梁，略弓了背困惑地看我，很热情地问我是不是想进去，大眼睛眨眨，问我是不是回民，我老实摇头回答不是，她薄嘴唇扁扁咧一下，抬手比划又推我后背：“顺着这个门进去拐弯往里走，别说话。”这样也可以啊？我受到鼓励，真的壮着胆子走进去。

       进门地上立一块方形指示牌，上写“望月楼”，下面几行英汉对照介绍文字：“望月楼始建于清康熙年间，为牛街礼拜寺正门和标志性建筑。楼前立有木牌坊和汉白玉石桥。历史上，因斋月时阿訇和乡老要登楼望月以定斋月始末而得名。” 街上看到的就是这座楼阁的正面。六角亭双层檐，孔雀绿斜脊，金黄琉璃瓦顶。檐上五脊六兽，最喜欢那些椽柱间精致的绘画，仿佛每一笔相同的点线面里都跳动着一个神秘的精灵。

       沿着长长的夹道往里走，左侧一间殿堂，白墙红木窗，上圆下方的框，雕梁画栋的房檐，高低错落的房脊。走进四方庭院，一口大铜锅摆在露天，两座一模一样的二层亭台分立南北，亭内各有一块石碑，各处有门通向未知。只有一个戴小帽的男人站在对面一排红房子前以手扶额，并且朝门口望来。我觉得我很唐突地闯入了私人境地。幸好有位搭头巾的女子走过我身边，沿着回廊往另一处院落走，我便跟着走……

       那女子去的地方更加空旷，上到台阶，一座坐西朝东的殿堂，红漆大门微闭，那女子缓慢脱下黑色皮鞋，弯腰拎在手里，只穿着袜子走到大门另一边，台阶上一层一层摆放了十几双各式各样的鞋子。她意识到我的注视，抬头看过来，冲我友好地笑了笑。放好鞋子，迈上台阶，推开一点门迈进去了。我用围巾遮住半张脸，低头走开。

       我很想进去，像她一样脱了鞋子，推门进去，进去感受心灵的洁净。然而我毕竟不能。很多时候，别人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做到，尽管你见证了那些事，在心里都快要相信他们和你密切相关，甚至你已经参与其中，可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你永远都不可能融入那个集体，尽管你可能伪装得很好，但是你就只是一个闯入者，人群里的孤独者。清真寺深处传来梦幻般的唱经声，非常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