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羞辱

一份羞辱
武志强

　　镜前，看见我的容貌，这是我的容貌吗？脑海里浮现出的是父亲的容貌，我疑惑自己看到的就是父亲的容貌，为什么我的容貌与父亲的容貌如此的相似，我三十岁时的容貌就是父亲三十岁时的容貌，我四十岁时的容貌就是父亲四十岁时的容貌，而当我活到六十岁、七十岁时，我的这张脸也就是父亲的那张脸，包括在上面的皱纹和头顶的白发。
　　我是他的儿子，遗传了他的容貌，我们的长相如此相似，就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以致我在容貌上面无法把自己与父亲区别开来。这一发现使我心灵沉重，有些忧伤和难过，说不出是为什么。
　　我自认为摆脱了他的控制，生活在自己的天地中，自以为我们不一样，其结果是我们还一样。一样就使我有些悲伤、难过。因为我曾经太想着与父亲不一样了，去过完全与他不同的生活，安定的、快乐的、幸福的生活。然而结果并不如此。
　　我辛苦努力，付出年华和心血、汗水，并没有离开父亲多远，我似乎一直在他的羽翼下，我们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不一样呢？我太想与他不一样了，然而在我身上，有他的遗传基因，它们活跃在我的血液细胞里，在我身体的记忆和梦境中。那就是父亲的面容和影子，这是我注定摆不脱的。
　　我是父亲的影子，而在某些方面，父亲又是我的影子，一直在身后跟着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们如此的在生命中有关联，不可分离，即便在面貌上也是如此。尽管某些地方是不一样，但相似的地方还是太多了。
　　从前，在年少的时候，我一直在找一个地方离开父亲，离开得远远的，直到看不见他，再想不起他。后来果然也就离开了他，不再想起他。但是今天为什么在镜前看见自己的面孔时，看着那份长相和面貌时，我又想起了父亲呢？仿佛就看见父亲了呢？像是父亲就站在我面前，以他的眼神看着我。
　　是因为我的脑袋与父亲的脑袋长得太一样吗？使我这样耿耿于怀，是因为我太不想与父亲一样吗？这些念头隐隐约约长久以来总是有的。长得一样又有什么呢？难道想起父亲，我内心里就产生一份羞辱吗？
　　我也说不清，但某些东西肯定存在，埋藏的很深，就在我的内心里潜伏着。在我生长的岁月，在他身边，他那样塑造了我，我或许因此终身都不能摆脱他的影子，不能摆脱他对我无形的控制。这些年来，我在外面活着，似乎就是按照他设定的方向活着，而没有能力去过另一种不同的生活。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我的意愿只能停留在半空中，而父亲则实实在在就在大地上影响着我。
　　我是父亲的儿子，这一点无法否认，而另一方面，我又羞于成为他的儿子，因为他一点都不优秀，正像我从不优秀一样。他是中国农民中最普通最老实也最勤劳的一个。但是那些从前看来是优点的东西，现在只能带给我一份羞辱，我感觉自己与从前不一样了，我是变了。
　　我是羞辱于自己只能这样活着，自己无能，又把矛头对准了无辜的父亲，让他承受这份冤枉。因为有那样的父亲，我感到自己是有罪的，是对不起他的。我内心的这份羞辱感真是太深太重了。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