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西红柿

饥饿的西红柿 　　那一片田野，在阳光下，熠熠闪光。Y相信，挂着青枝上的红色西红柿向天空说了她听懂的话。Y在重复西红柿的秘语。那是风重复的大自然的语言。她的少年遇到了西红柿。多年后，在一个厨房里，Y吃西红柿，边吃边嘀咕：“今天我吃了你，来生你修炼好了，来吃我吧。”

　　“吃个西红柿还这样，它又不是活物。”在Y身后说完这话的人转身走了。Y想起少年时，一次吃了那么多西红柿。有青涩的，有人工催熟的，吃完不久发烧了，她躺到床上。老人回来看到被一床被子裹紧、满脸汗水身体痉挛的她，把Y弄到医院救治去了。后来， Y常听到人说她：这个孩子不知道找饭吃，她会被饿死的。

　　这个时刻，像风听到的耳语。这个声音改变了世界的存在方式，它们尖利、分裂，而令人愕然。那些语义明了的夜晚，我一定是活在那儿的。看着Y和西红柿建立起来的世界。我知道背后人和自然世界所建立的另一种关系。或者，它们并不能听懂Y在说什么。觉得这个孩子出现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症状。而我借助她的话语，看到这个世界转换了一种方式，在和我对话。

　　这个晚上我吃了三个西红柿。我机械地，模拟着Y在若干年前把西红柿当晚餐来吃的情景。只是我更多地陷入西红柿味道里。在明亮的早上，看着一个西红柿，它在那里沉默不语，它不需要听懂语言，也不要懂得刀子切割它，产生的一个人意识深处的触动。这个从冬到夏的过程，一个西红柿突然变得像一个寓言。在那个寓言之中，我要求了另一种存在方式。比如，它和我相濡以沫的色彩和味道，它赶走饥饿，让身体和精神得以安宁。之后，我能看到每一种物质的存在，它们的生长，它们所包涵的秘密语言。

　　我看见了Y。她长大成人。她说，这个夏天，她终于有机会朝人说出关于西红柿的过去。有人听懂了关于西红柿的细节。当那个念头产生的时候，一瞬间，她就有了天翻地覆之感，那个念头，携带着巨大的能量，让她的血液倒流。——是他，他的声音、他亲手写下的话语，带着声音、灼热的气浪，像逆向刮来的风，穿透她的肌肤，进入她的血脉。她究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她原本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多年了，自从Y出生开始，就从没有遇到过，一切都毫无征兆。Y说，自己多么无辜呢。这让Y想起吃西红柿的情景，想起她对西红柿说过的话。——那个无辜的西红柿，它在阻止我遇到一个人吗？还是我对西红柿说出的话泄露了我和这个世界全部的秘密？

　　有一个声音在问Y：谁是有辜的呢？Y 说：“两年前，和一个人说过话，现在突然来找他。”——那天，去福利院看望孩子们，坐在一张塑料凳子上。满地都是积木。孩子们见了长发的女子都叫姐姐。他们说我们搭XX吧。XX像一发炮弹，瞬间在你脑袋里炸开。你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被XX撞了一下。Y结结实实被砸着了。Y用手按着胸口，感觉到不能呼吸。那一刻，Y想放声大哭，怕吓着孩子们，隐忍着离开，就在福利院门口，背对着身后的道路，轰隆隆的街道声音从背后传来，Y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终于哭出了声音。哭完之后，你觉得自己能呼吸了。

　　Y在那时候，到处找一个人。Y找遍那些街道，那些街道上的书摊，那些书本内可能出现的名字。事实上，这是徒劳的。但是，这对于Y，是唯一的方式，是不能停止下来的一个念头的作用。多天之后，Y终于醒悟：她可能有更好的方式找到这个人。

　　太阳从西边落下来时，Y站在路边，觉得自己被什么懵住了。那些树那些人，机械地在眼前流淌、晃动。Y觉得这个寻找的问题无比的巨大。它缠住了自己的身体。这个问题比自己的身体需要更大，以至于好几天以来，Y都不能进食。除了喝水、吃点零食，Y就没有正常吃过一顿饭。

　　很久之后，这么巨大的陌生的感觉，一想下子遇到了那个人。Y坐在对面。像久别重逢的熟人说话。有时，他会听不懂她说了什么，她的话让他惊异。但是，他在慢慢地倾听。那个冬天，她被自己所做的事情惊吓住了。“为什么我和他说话的方式那么自来熟？”——多少次她想：那个和他说话的人不是我，一直以来我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从那个冬天，我就失去了饥饿的感觉，胃从来没有告诉我，我饿了。”当Y意识到自己要吃东西时，那段时间她吃什么吐什么，那些食物，堵在了嗓子眼，连一只西红柿也进不到胃里。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能看到相同的一个人。“我已经不能掌控想和疼。”它们已经让身体处于了一种边缘。Y在这个晚上，不能吃下西红柿，她看到那些红色的果实，在深夜里沉默不语，仿佛在默默地流泪。

　　Y是一个爱上西红柿的人，Y和西红柿排列在一起，一个个到处放满西红柿的房间里， Y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守着一片果林。Y等着一个守夜人，告诉她：她的胃从黑暗的身体里醒来了。她有了饥饿的感觉，那个守夜人从远方赶过来，把会说话的西红柿放在她的面前。她流着泪水说：你修炼成人了，来吃我吧。……这个念头，让Y渴望幸福地回到人间。……
　　　　　　　　　　　　　　　　　　　　　　　　　　　　　　　　20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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