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到尘埃里的花

　　　　　
　　她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有一天读到《今生今世》，才知道什么叫低，什么叫尘埃，什么叫低到尘埃里的花。她无疑是爱他的，是冰晶般的女子对纯洁的憧憬，是真挚的默守，更是一朵春花对偶尔落下晨露的深深眷恋。这种眷恋让她忘记了童年的悲惨经历，忘记了孤单长大的苦，忘记了她貌似繁华实际已经落寞的家庭。
　　她爱他，爱到了骨子里。
　　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她是幸福的，笔下流淌的故事也是多如河水的。
　　她青春美貌，才华超人，是世人眼里的风景，是他眼里的流彩。他为了见她，托人说和，一等再等之后，才有了与她畅快的谈聊。于是，她成为他手心里绽放的花；他成为她黑暗里乍亮的一束阳光。痛的过去、闭塞的童年都不见了，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结婚那天，他写道：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生，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有心的也罢，无心的也罢，他执着她的手写下这样的字，也一定爱过她。他们开始同居生活，在他和他前妻的纠结中度日子。
　　她是那么爱他，用二十三岁的青春拥抱一个三十八岁的生命。
　　从来没想到过分离，也从来没离到过分离之后的永不再见，却在世事风云之间，他离开了她，是身的离开也是心的离开。寂然欢喜的话早就抛到了耳后，他不再爱她，只是因为他的寂寞和面对寂寞时的恐惧。
　　但她一直在等，用各种借口谅解他的不易。她千山万水地去找他，顶着一个汉奸老婆的恶名，以一个女子柔弱的身躯去寻他，只是因为他是她曾经的光亮，曾经的温暖。爱，一点点幻化成她脚下的泥水、脸上的泪水、心底的疲惫。她以为路的尽头就是她的未来，她的出口，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发现，他们早已经回不去的了。他对别人说，她是他的妹妹。她一脸茫然地听着，觉得自己就像一块任人丢弃的烂抹布，来时的愿望不见了，来时的畅想也不见了。她的心沉下去再沉下去，直到萎成了一堆泥。
　　她真地低到了尘埃，在没了爱之后。
　　她原来是那样不肯低头的，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母亲、暴打她的继母，从来没有征服过她，却让一个不专情的男人击倒。痛是无法言说的，因为她无处可说；泪也是无处流的，因为仇人在等着看她落魄的样子。她原是陌生人眼里的骄傲，是读者心里的女神，但是谁能帮她回到从前啊！她只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更需要爱和温暖的女人。
　　远走他乡，永远淡忘，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她不得已做出的决定。美国之行，带给她的没有快乐。百病缠身的丈夫，磨难的生活，没有爱情的婚姻。
　　她拼命地写稿，用微薄的收入维持两个的人的生活。有了孩子，她不敢生养，也不想生养。她看着那孩子顺着马桶里的水冲下去，心里没有一丝的疼。她是麻木的，因为她的爱早就在那个雨天就埋在了尘埃里。
　　爱一个人，真得很痛，而这种痛只有她自己懂得。
　　为了不再记起他，她隔断了一切人情往来，不再结交任何朋友。唯一能记得她的，留下她离世手稿的不过是出版社的编辑，能帮她逝后出书的，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爱彻底扼杀了她，扼杀了她的情感，她对人世的真。
　　也只有这样了吧，谁让她曾经爱他那么深，而一个“深”字是会要人命的。
　　她不再提他，在以后出版的文字里，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刻在骨头上像仇敌不像仇敌的影子。
　　她的离世是孤单的，一个人寂寞地离开，还不如她的出生，最起码还有妈妈的呵护，保姆的关心。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是她的错吗？只是因为一个不小心，只是因为不小心爱错了一个人，她便不再是她，世界便不再是原来那个还算美好的世界。
　　有人说：胡兰成成就了一代旷世才女。但是，我只看到一朵美丽的花，因为爱上清晨的一滴露珠，便化做了血样的水，映着日光西流，直到生命的终结。
　　《今生今世》里没有一个字提到她，因为他没有真心爱过她。但是不爱又为什么去打扰她呢？她本来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个爱人，另外一种婚姻的。
　　《还珠格格》里夏雨荷一句“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可依然感激上苍，让我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怨、可想的人。”貌似笑谈，却印证了张爱玲的一生。她是恨他的怨他的，但也一定是爱他的想他的。
　　“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弱，是因为真正爱了，也只有真正爱了，才会低到尘埃，开出卑微的花来；也只有真正爱了，才会知痛，才会用一生的日光去磨蚀那粒侵进肉体里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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