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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长街落叶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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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单位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冬天天黑得早,街道上行人也少,偶尔有车辆倏忽而过,扫亮身边一小段路面,这才看清地上湿湿的,有清凉的腥气幽幽弥散。抬头,撞到风的袍角和零星雨点。天空昏濛,和夜色暧昧不清。

没有打车,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平时生活在人群中,无端觉得孤独。现在,一个人的时候,反而感到时间环绕,雨伴风行,心底充沛。一路走着,想起上午同事们讨论用猪肉和莲藕拌饺子馅的事,掏出手机翻看日历,原来今天立冬,心里不由肃肃然,仿佛冬就站在面前,板着面孔,而且从此以后,就要一直严若冷霜了。又想起母亲往年立冬时捏的元宝饺子,在开水锅里白胖泰然,端坐如弥勒,那沸反氤氲的水汽似乎也带着香味飘了过来,心里又温暖了许多。

不过母亲喜欢做萝卜馅饺子,青萝卜配大肉馅,胡萝卜配羊肉馅,萝卜是自留地里亲手种的,个头不大,滋味却长。肉是从村东头王屠夫家里割来的,在案板上用切面刀细细剁成肉泥。父亲拿着小擀杖,略显笨拙地擀出一个个圆圆的饺子片,母亲十指翻飞,圆鼓鼓的饺子便在竹拍上排成一个个同心圆。我和弟弟在厨房里跑进跑出,看着灶膛里的火苗一突一突舔着锅底,香气化成缕缕白烟从锅盖缝里向外溢。

不知道这是哪一年留下的底版,但每年立冬这一幕都会在记忆里重洗,同在的还有老院,黄狗和大公鸡。它们常常让我陷入恍惚,让我对立冬的饺子充满渴望,让我幻想着从那间冒着炊烟的小厨房里,会走出步子轻捷的父亲和没有白发的母亲,他们一人手里端着一碗饺子,大声唤着我和弟弟的乳名。

岁月先老,还是母亲的皱纹先老,冬天先来,还是父亲的腿疼先来,生活里的许多细节都像无法拧紧的水管一样,无声漏掉了,现在,我唯一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父亲和母亲正迅速坠入暮年,连同他们的牙齿和头发,声音和呼吸,就像下一道无法绕开的陡坡,有他们无法控制的惯性和加速度。龙应台却说:不必追。

立冬之后,就是小雪,大雪,冬至了,天越来越冷,这两年,总是害怕下雪,又担心雪会融化,无端出现和无端消失的事物,总是让我心惊胆颤。

夜风迎面泼来,有些凌厉,有些仓促,我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天。天空昏茫,一无所有,此刻,却给我安慰。

踏进小区大门时,我突然惊呆了。昏黄的路灯下,小区长长的干净的人行道上,此刻,跌满了梧桐树硕大的叶片,像一只只受伤的大鸟,匍匐在地上,翅羽微微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像是道路两边的梧桐树,正垂泪献上自己的孩子,做死亡的燔祭,恳求上帝悦纳。

梧桐树顶部的叶子已经落光了,风还在撕扯着它们的袍袖,一片又一片叶子直直落下来,触地,发出沉闷的啪、啪的声响,像一记雨点甩在窗玻璃上。

死亡,并不静美。我看见那些叶子,痛苦的弓起背脊,身体蜷缩成空壳,每一寸筋络都变形,浑身的骨骼都在颤抖中轻轻响动。

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夜色中看不清它们的表情,只有黝黑的光秃的树枝指向天空,瑟瑟抖动。它们是在向上天质问,还是虔诚如亚伯拉罕,在沉默中筑坛,劈柴,手拿火和刀,把孩子放在坛的柴上?我不相信它们心如止水,就像我能听见亚伯拉罕内心的撕裂和疼痛一样。神要的,是忧伤的灵,这是上帝最真实的神性。

风又过来催促了,一地落叶潮水一样翻过来,卷过去,走走,停停,又退回来。

落叶翻滚,如鼎在沸,我竟是无法下脚,无法走动半步。如果来生不能相见,我也想在此刻,和那些梧桐树一样,多看它们一眼,多看它们一眼。

因为几个小时后,它们会被一柄大扫帚驱赶,和一群杂乱不相干的事物一起,拥挤在暗黑的令人窒息的垃圾车里。生死,轮回之类的字眼,扫帚和清洁工不会在意,他们有自己所需要承载的悲欢,那是另一种生命的意义。

当太阳升起来时,人们目不斜视走在光洁的人行道上,会忘了有些落叶,曾经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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