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的画卷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神灵的画卷敬一兵对绘画的爱好和敏感，从童年就一直伴随我走到今天。过去我始终说不清楚是什么理由让这个爱好陪伴我。但是到了现在，我决定让这个爱好继续留下来，目的很清楚，绘画带来的想象和观察力，还有来自绘画中形成对细节把握的敏感，能够帮助我寻找到……
神灵的画卷
敬一兵
对绘画的爱好和敏感，从童年就一直伴随我走到今天。过去我始终说不清楚是什么理由让这个爱好陪伴我。但是到了现在，我决定让这个爱好继续留下来，目的很清楚，绘画带来的想象和观察力，还有来自绘画中形成对细节把握的敏感，能够帮助我寻找到神灵的画卷。
绘画的爱好和敏感让我体会到，我在城市里生活得越久，坚硬吞噬柔软的过程也就经历得越透彻。林立的高楼，立交桥，水泥路和各种金属制造的构件，从轮廓到线条，都咄咄逼人地折射出力度和坚硬的寒光寒气。就连从音箱中传出来的音乐或者歌声，因为麦克风的放大作用，也突出了沙砾梗在脚趾缝里的那种颗粒感。太阳光照不到的黑洞洞的窗口，呈现给我的不是柔软本来的面目，而是从柔软的身体上挖出来的窟窿。蜷缩在公路中的绿化带，还有躲在马路两边楼宇下面的树木，也失去了柔软的光泽与圆润，跟从衣袖和裤管里伸出来的假肢一样。我总是无法从这些坚硬的合围中，找到隐遁的地方。于是，喜欢一个人走到寺庙中去转悠。那里随风盈盈盘升缭绕的香火烟雾，木鱼铜铃轻轻叩响的音符，特别是那些坐在莲花上的观世音彩色绘画，成了专门给从城市里被推挤出来的柔软事物设定的驿站。
画在纸上的观世音，老远就认出了我。慈眉下善目里递过来的和善眼光，一下子就搭在我的身上，暖融融的。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就向观世音的身子靠拢，然后在观世音的面前驻足流连。这种驻足，与排解无聊和好奇的驻足是不一样的，无聊和好奇可以瞬间让我驻足，但我的心却不肯驻足。我的心已经被细菌侵蚀，只要心脏还在搏动，带来的温度就不可能让招摇的细菌，再次回到休眠的状态。而在观世音的面前，即便我的身体还在晃动或者倾斜，一颗心却早已在安顿带来的妥帖中驻足了。画中的观世音没有肉身的沉重与臃肿，所有的沉重与臃肿，甚至任何一点与坚硬有关的元素，都瓦解在了圆润的曲线，佛光跟莲花带来的暖色调，还有柔风拂荷叶、细雨敲窗扉、月光抚芭茅才有的轻盈之中了。曲线，柔风，细雨，月光是柔软的境界，梵音绕梁香烟腾升的画面，则是柔软境界里的雅境了。到了这样的雅境里，观世音的祥和、慈悲、无欲、无求、无为、冲淡、随缘、包容乃至逆来顺受的性质，才会凭借轻盈的曲线和饱满的色泽，通过感官渗透到我的肉身内，将我的所有后知后觉和他觉，慢慢扳到自觉这条链条上，让被坚硬逼到窒息死亡的万事万物，因为爱者之爱而复活。我看观世音的画面就是看神灵的影子，观世音看我就是看坚硬逼迫肉身的疼痛过程。是说只要站在观世音的画面前，我的肉身就会变轻变软变模糊，原来是神灵源源不断回到肉身中，将我的嘴巴引领到一支沉默的芦笛上，让天籁在芦笛上游走。纸上的观世音是人画的，即便我能够感觉到神灵的引领和呼唤，但我依旧不能看见神灵的模样。哪怕就是神灵自己绘出来的一幅画面让我看看也好。我看见人画的画面，不管是观世音还是花草山水，都因为一动不动长期在纸上坚持着一种模样一种姿势，既不真实，也没有野生的气息，有的仅仅是隔膜和影子。
观世音的画面与其说是让人修身养性，不如说是为神灵的存在提供了一个想象上的佐证。我虽然有肉身，有肉身带来的重量和烦恼，还有肉身代谢出来的毒素，但这一切都不能让那些画观世音的人对我产生注意，无论是褒义的还是贬义的注意。他们画观世音，是为了献给观世音，客观上就成了观世音继续活下去的载体，也成了我寻找神灵画卷的一条道路。
带着想象和疑惑离开观世音的画回到坚硬的城市，风把行道树茂密的叶子吹得哗啦啦直响，一群麻雀拥挤着站在电线上，耳朵里全是它们啼啾的声音。直到麻雀全部飞走了，才把冬天难得一个晴天中漂浮的白云完整地留给我。大朵大朵的白云，浩浩荡荡从蓝天上走过。交互流动的情形，呈现出了莫哀一是的无序杂芜的状态，仿佛整个浩瀚辽阔的蓝天之上，都是白云写下的充满神秘和巫气的字句。白云留在蓝天上的这些字句，没有一刻是安静的，时不时跳动一下，但更多的时候，是你追我赶，或者相互簇拥热热闹闹。变换多端的轮廓和线条，很像冬天的树木伸向天空不断摇曳的光颓颓的枝桠，在淡蓝色和浅金色交互辉映的天空背景下舞蹈着的神灵。我想到了神灵，这一点也不奇怪。在静默混沌的原初，天地未分之时是神灵的无声时代，神在命名，神在指点。到了背诵的有声时代，就是神灵与英雄共存的时代，预言家、诗人、智者，他们是传达神意、阐释自然世界的英雄。直到书籍出现的时代，神灵才被迫退到了天穹，人承担起责任，那是人的时代，也是像我这样的旅人栖息在坚硬的城市巢穴里的时代。到了我在的这个时代，再没有人看见过神灵的样子，也没有人听见过神灵的声音。然而，这一点也不妨碍神灵在天穹里继续做神灵想做的事情。从天葬、求雨、拜天地和祭神这些习俗里面，还有人仰望苍天抒发怀乡的感叹中，都隐隐约约透露出了神灵在做事情的痕迹。我四十年前就来到了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那时河滩的泥和水，还有趴在河边用竹竿晾满了衣服的瓦房，太阳一当头就满目疮痍。到了今天，原本的满目疮痍和永无疲倦生长盛开的植物，硬是被钢筋混泥土和金属构件规范成了一种固定的形态。一座城市就是一个坚硬的壳，人在里面就像盲目的虫蚁碌碌穿行。只有退到了天穹的神灵，才知道壳子里发生的变迁，都是虫蚁般的生命操纵的历史。人用对生存的理解和对危险的敏感，筑成了栖居的坚固堡垒，劳动改变了人的外形与功能，也改变了生存的环境。紧接着，问题出来了，拥挤、污染、车祸、疾病……在裂冰的脆响，雪层的崩塌，干旱带来的割裂疼痛，裹挟了带根树木和牲畜尸体的山洪追赶下，人又开始拼命从壳子里向外挖掘。所有这些情形，都能够在蓝天白云间找到对应的变化：白云拥挤在一起就要变灰变厚变重，就要下雨。下完雨云就散开了，露出蓝天。天空中云的变化竟然有如此强大的理性和调节手段，这只能够归于神灵。白云变化的旺盛生命力，弄不好就要自己吞噬自己。吞噬自己或许是一种比生更少苦痛、更少屈辱的选择，但吞噬了自己就吞噬了灵性和自由，白云就是为了灵性和自由才出现的。而更多的时候，白云格外旺盛的元气，会突然调整了排列结构，形成锐不可当的理性，向一个确定的方向移动，这除了神灵的指引，我再找不出其它答案。可惜的是，如今的蓝天白云下，没有多少人愿意长久抬头仰望了，蓝天白云带来的启示已经成了枉然，何人才会愀然伤神憣然心动成为它的知音？
蓝天上的白云，像受到南太平洋边上的女子亲手调制出来的蛊的牵制，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变化莫测的姿势中散发出的幽凉，暗合着神灵所带来的隐喻，使逶迤而来的历史随着隐形的音阶起伏。此刻我再次吃惊地抬起头，才突然醒悟，蓝天白云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述说——我就是神灵的画卷。
平时我喜欢听费玉清的歌，嗓音轻柔委婉，有一种圆润的舒服感。费玉清的歌属于所有人，而在雨中泥泞的小路上独自行走的时候，费玉清的歌就属于我一个人了。是他的歌声，把我从泥泞中带到了阳光明媚的天空下。先前肌肤感觉到的潮湿和寒冷，脚感觉到的陷落与沉重，都在此刻由温暖和轻盈所取代。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有自己简洁的名称，每一个部分都在区分我的欢乐和痛苦。这种从身体到心灵的变化，虽然也有触手可及的立体感，但它的轮廓是有层次的，很多地方还陷落在窟窿里，它的线条也有僵硬制造出来的疙瘩。看蓝天白云这个神灵绘出来的画卷，情况就不同了。比如我站在高山上看辽阔的天空，就会发觉白云潮湿的模样，散发出了盆地才有的气息。浩浩荡荡行走的姿势，有乡村的风格。太阳一照射，封存在它肚子里的故事，还会显露出了唐朝的韵味。白云的肚子里，一定藏了一个羊羔一样洁白的故事。否则，云朵有些杂芜的形态变化中，为什么看上去总是有着意外灵巧的结果，总是会十分清晰地描述出自己波澜不惊的平凡，温和细腻的柔情，以及深不可测的、既无许诺也无兑现的反复无常呢？白云的故事，没有伏脉千里的预先埋设，没有故作高深的皱眉思考，随意而为的情形，需要非凡的勇气和非凡的自信。白云就是一部小说，一部意味深长的小说。陌生的地理，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情节，走马灯一样变换，不需要任何平庸的技巧，只要把它清晰地讲述出来，已经足够。初略浏览一下神灵的画卷，不知不觉就把白云与小说联系在了一起，我想，这不是偶然。
我曾经坐飞机穿越过云层。舷窗外面的白云成了灰蒙蒙的雾粘在上面，和我冬天早上在浓雾中行走的感觉一样。虽然摸不到它的形状，但却能够感觉到我与它发生碰撞的力度，弯曲而又柔曼。云里雾里之中，给我带来的不是眩晕和孤独，而是潮湿的滋润。说不清这潮湿最初来自何方，岷江？某处山沟里的溪水？抑或是我最钟情的金沙江？走进雾里，就是关闭了我与城市之间的门扉，同时也就是我打开了自然和历史的窗户。城市雕塑了我的理想，铺垫了我的历史，却也葬送了我的视觉，包括生理的和心理的视觉。只有在穿越白云的瞬间，原本被葬送了的视觉，才得以重生和延展。雾里的窗户是柔软的，雾里的历史是潮湿的，雾里的自然是细腻的。生活在记忆里的我的先人，他们从柔软的、潮湿的和细腻的细节中走来，身上没有坚硬的冷漠，他们的情感没有干燥，就连他们对待别人的豪爽态度，也是具有大手笔的那种粗犷味道。他们在雾里和我拥抱，交谈，情同手足。我知道，他们爱我，因为我在没有雾的日子里很孤独。我也爱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因为他们让我在雾里，感到了轻盈带来的愉悦。朦胧的雾，勾连了朦胧的环境，多美好。
神灵的画卷是有生命的，卷缩是类似少女的羞涩在萌动，舒展是少妇的丰韵在招摇。萌动也好，招摇也罢，都特别有物质感，正午或是傍晚，还特别热闹，几乎要发出声音来。神灵的画卷还交错了犀利的性格和温柔的情感。犀利，是云被风追逐，越变越密集，越变越乌黑，要么黑云压城，要么泼洒你一身的寒冷或者闷热。温柔，是云向了风的尾巴，逶迤而去的身影，越来越轻，越来越白，主流携着支流，支流缠着主流，散发出类似人的少年的变迁味道。神灵的画卷所体现出来的这些变化，其实就是我的祖先化做了尘埃或者水分子的情感，继续在劳动，继续在参与历史的演变。难怪走在街道上，看见从头顶掠过的一群白鸽，翅膀拍动的声音会让我从先前胡同迷失的郁闷中，找到振奋的理由。看见满树绽放的梨花，还有追了我的记忆，从童年的地里盛开的棉花，都会让我逐渐温暖起来。从天而降的雪片，总是会让我从门窗、洞穴、阴影和噪声掏走了时间的虚幻飘渺中，摸到真实的棱角。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白鸽，梨花，棉花和雪，就是云的碎片。
我在神灵绘出来的画卷面前，就成了神灵的影子。
神灵画卷里的颜色和线条，让我这个神灵的影子，有了不可企及的遥远感，从时间、背景到情节，都落在了记忆的背后或者蛰伏在未来的远方。我和神灵的画卷面对面看了半天，直到夜幕降临后几小时，才回到了真正的自我状态。说来也怪，人回到了真实的自我状态里，思想还在外面徘徊，不断在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之间徘徊，但整个徘徊的过程，尽是母亲给我的温暖和温柔，始终没有遇到自己在童年里，幼小的生命在父亲坚硬、缺乏温度的骨头上所受的磨砺。我在棉花地里用母亲送给我的口琴吹着别人听不懂的曲子，琴孔里跑出来的音符，就轻轻碰触毛绒绒的棉花。我在杜鹃花旁看母亲为我织毛衣，降落在毛线上的阳光和花的香气，就跟草叶的薄霜一样轻盈地等待着母亲手指的调遣。在桂花树下母亲对着我微笑，让我如同雪山之颠的纯白莹蓝的眼睛里，顿时就荡起了婉约的涟漪，很像潮湿的雨燕滑翔过春天留下的甘甜清冽的痕迹。我从这些叠垒起来的景象中走过来，就是从神灵画卷里变化无穷的景色更迭中走过来。蓝天上的云从来不流浪，它只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徘徊。这种徘徊，从更深的意义上说，是一种等待，等着我和它靠拢。我绝对相信，在被窝下面两个人赤裸拥抱做爱，褪去了所有掩饰的一丝不挂的身体，就是人与云的一次靠近。固然，天空不完全是云的世界，但云作为一种象征，肯定是我精神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样一想，我越来越感觉到，云是此岸和彼岸之间，在我头顶上抵御灾难的第三岸。
神灵的画卷里描绘出来的图形，除了和我过去无忧无虑的经历在属性上完全吻合外，像绵羊自由穿越国境漫游，像波浪没有高度和空间限制的自由自在这些图案，都是神灵要一种真正意义的和谐与融合，要从血液中混合真善美，取消一切教义的藩篱、文化的屏障，以及血液与皮肤的色彩差别的内心表达。所有护佑我心灵的亲切事情，就像云沉默安静，简朴轻盈从我头上划过时，不惊起我一根头发的宁静节奏和优美姿势。望着头顶的神灵画卷，还有它投在凹地水泊里的倒影，我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起了选择，是在干旱的山崖沙漠蒸发为水蒸汽最后变为天上的雨云呢，还是在寒冷之地凝结为冰？或者奔涌进大海，将自己化为蓝天白云的倒影？没有结论。结论并不重要，只要有神灵的画卷相伴，什么结果我都会沉默而微笑地承受。
敬一兵
敬一兵
对绘画的爱好和敏感，从童年就一直伴随我走到今天。过去我始终说不清楚是什么理由让这个爱好陪伴我。但是到了现在，我决定让这个爱好继续留下来，目的很清楚，绘画带来的想象和观察力，还有来自绘画中形成对细节把握的敏感，能够帮助我寻找到神灵的画卷。
绘画的爱好和敏感让我体会到，我在城市里生活得越久，坚硬吞噬柔软的过程也就经历得越透彻。林立的高楼，立交桥，水泥路和各种金属制造的构件，从轮廓到线条，都咄咄逼人地折射出力度和坚硬的寒光寒气。就连从音箱中传出来的音乐或者歌声，因为麦克风的放大作用，也突出了沙砾梗在脚趾缝里的那种颗粒感。太阳光照不到的黑洞洞的窗口，呈现给我的不是柔软本来的面目，而是从柔软的身体上挖出来的窟窿。蜷缩在公路中的绿化带，还有躲在马路两边楼宇下面的树木，也失去了柔软的光泽与圆润，跟从衣袖和裤管里伸出来的假肢一样。我总是无法从这些坚硬的合围中，找到隐遁的地方。于是，喜欢一个人走到寺庙中去转悠。那里随风盈盈盘升缭绕的香火烟雾，木鱼铜铃轻轻叩响的音符，特别是那些坐在莲花上的观世音彩色绘画，成了专门给从城市里被推挤出来的柔软事物设定的驿站。
画在纸上的观世音，老远就认出了我。慈眉下善目里递过来的和善眼光，一下子就搭在我的身上，暖融融的。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就向观世音的身子靠拢，然后在观世音的面前驻足流连。这种驻足，与排解无聊和好奇的驻足是不一样的，无聊和好奇可以瞬间让我驻足，但我的心却不肯驻足。我的心已经被细菌侵蚀，只要心脏还在搏动，带来的温度就不可能让招摇的细菌，再次回到休眠的状态。而在观世音的面前，即便我的身体还在晃动或者倾斜，一颗心却早已在安顿带来的妥帖中驻足了。画中的观世音没有肉身的沉重与臃肿，所有的沉重与臃肿，甚至任何一点与坚硬有关的元素，都瓦解在了圆润的曲线，佛光跟莲花带来的暖色调，还有柔风拂荷叶、细雨敲窗扉、月光抚芭茅才有的轻盈之中了。曲线，柔风，细雨，月光是柔软的境界，梵音绕梁香烟腾升的画面，则是柔软境界里的雅境了。到了这样的雅境里，观世音的祥和、慈悲、无欲、无求、无为、冲淡、随缘、包容乃至逆来顺受的性质，才会凭借轻盈的曲线和饱满的色泽，通过感官渗透到我的肉身内，将我的所有后知后觉和他觉，慢慢扳到自觉这条链条上，让被坚硬逼到窒息死亡的万事万物，因为爱者之爱而复活。我看观世音的画面就是看神灵的影子，观世音看我就是看坚硬逼迫肉身的疼痛过程。是说只要站在观世音的画面前，我的肉身就会变轻变软变模糊，原来是神灵源源不断回到肉身中，将我的嘴巴引领到一支沉默的芦笛上，让天籁在芦笛上游走。纸上的观世音是人画的，即便我能够感觉到神灵的引领和呼唤，但我依旧不能看见神灵的模样。哪怕就是神灵自己绘出来的一幅画面让我看看也好。我看见人画的画面，不管是观世音还是花草山水，都因为一动不动长期在纸上坚持着一种模样一种姿势，既不真实，也没有野生的气息，有的仅仅是隔膜和影子。
观世音的画面与其说是让人修身养性，不如说是为神灵的存在提供了一个想象上的佐证。我虽然有肉身，有肉身带来的重量和烦恼，还有肉身代谢出来的毒素，但这一切都不能让那些画观世音的人对我产生注意，无论是褒义的还是贬义的注意。他们画观世音，是为了献给观世音，客观上就成了观世音继续活下去的载体，也成了我寻找神灵画卷的一条道路。
带着想象和疑惑离开观世音的画回到坚硬的城市，风把行道树茂密的叶子吹得哗啦啦直响，一群麻雀拥挤着站在电线上，耳朵里全是它们啼啾的声音。直到麻雀全部飞走了，才把冬天难得一个晴天中漂浮的白云完整地留给我。大朵大朵的白云，浩浩荡荡从蓝天上走过。交互流动的情形，呈现出了莫哀一是的无序杂芜的状态，仿佛整个浩瀚辽阔的蓝天之上，都是白云写下的充满神秘和巫气的字句。白云留在蓝天上的这些字句，没有一刻是安静的，时不时跳动一下，但更多的时候，是你追我赶，或者相互簇拥热热闹闹。变换多端的轮廓和线条，很像冬天的树木伸向天空不断摇曳的光颓颓的枝桠，在淡蓝色和浅金色交互辉映的天空背景下舞蹈着的神灵。我想到了神灵，这一点也不奇怪。在静默混沌的原初，天地未分之时是神灵的无声时代，神在命名，神在指点。到了背诵的有声时代，就是神灵与英雄共存的时代，预言家、诗人、智者，他们是传达神意、阐释自然世界的英雄。直到书籍出现的时代，神灵才被迫退到了天穹，人承担起责任，那是人的时代，也是像我这样的旅人栖息在坚硬的城市巢穴里的时代。到了我在的这个时代，再没有人看见过神灵的样子，也没有人听见过神灵的声音。然而，这一点也不妨碍神灵在天穹里继续做神灵想做的事情。从天葬、求雨、拜天地和祭神这些习俗里面，还有人仰望苍天抒发怀乡的感叹中，都隐隐约约透露出了神灵在做事情的痕迹。我四十年前就来到了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那时河滩的泥和水，还有趴在河边用竹竿晾满了衣服的瓦房，太阳一当头就满目疮痍。到了今天，原本的满目疮痍和永无疲倦生长盛开的植物，硬是被钢筋混泥土和金属构件规范成了一种固定的形态。一座城市就是一个坚硬的壳，人在里面就像盲目的虫蚁碌碌穿行。只有退到了天穹的神灵，才知道壳子里发生的变迁，都是虫蚁般的生命操纵的历史。人用对生存的理解和对危险的敏感，筑成了栖居的坚固堡垒，劳动改变了人的外形与功能，也改变了生存的环境。紧接着，问题出来了，拥挤、污染、车祸、疾病……在裂冰的脆响，雪层的崩塌，干旱带来的割裂疼痛，裹挟了带根树木和牲畜尸体的山洪追赶下，人又开始拼命从壳子里向外挖掘。所有这些情形，都能够在蓝天白云间找到对应的变化：白云拥挤在一起就要变灰变厚变重，就要下雨。下完雨云就散开了，露出蓝天。天空中云的变化竟然有如此强大的理性和调节手段，这只能够归于神灵。白云变化的旺盛生命力，弄不好就要自己吞噬自己。吞噬自己或许是一种比生更少苦痛、更少屈辱的选择，但吞噬了自己就吞噬了灵性和自由，白云就是为了灵性和自由才出现的。而更多的时候，白云格外旺盛的元气，会突然调整了排列结构，形成锐不可当的理性，向一个确定的方向移动，这除了神灵的指引，我再找不出其它答案。可惜的是，如今的蓝天白云下，没有多少人愿意长久抬头仰望了，蓝天白云带来的启示已经成了枉然，何人才会愀然伤神憣然心动成为它的知音？
蓝天上的白云，像受到南太平洋边上的女子亲手调制出来的蛊的牵制，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变化莫测的姿势中散发出的幽凉，暗合着神灵所带来的隐喻，使逶迤而来的历史随着隐形的音阶起伏。此刻我再次吃惊地抬起头，才突然醒悟，蓝天白云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述说——我就是神灵的画卷。
平时我喜欢听费玉清的歌，嗓音轻柔委婉，有一种圆润的舒服感。费玉清的歌属于所有人，而在雨中泥泞的小路上独自行走的时候，费玉清的歌就属于我一个人了。是他的歌声，把我从泥泞中带到了阳光明媚的天空下。先前肌肤感觉到的潮湿和寒冷，脚感觉到的陷落与沉重，都在此刻由温暖和轻盈所取代。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有自己简洁的名称，每一个部分都在区分我的欢乐和痛苦。这种从身体到心灵的变化，虽然也有触手可及的立体感，但它的轮廓是有层次的，很多地方还陷落在窟窿里，它的线条也有僵硬制造出来的疙瘩。看蓝天白云这个神灵绘出来的画卷，情况就不同了。比如我站在高山上看辽阔的天空，就会发觉白云潮湿的模样，散发出了盆地才有的气息。浩浩荡荡行走的姿势，有乡村的风格。太阳一照射，封存在它肚子里的故事，还会显露出了唐朝的韵味。白云的肚子里，一定藏了一个羊羔一样洁白的故事。否则，云朵有些杂芜的形态变化中，为什么看上去总是有着意外灵巧的结果，总是会十分清晰地描述出自己波澜不惊的平凡，温和细腻的柔情，以及深不可测的、既无许诺也无兑现的反复无常呢？白云的故事，没有伏脉千里的预先埋设，没有故作高深的皱眉思考，随意而为的情形，需要非凡的勇气和非凡的自信。白云就是一部小说，一部意味深长的小说。陌生的地理，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情节，走马灯一样变换，不需要任何平庸的技巧，只要把它清晰地讲述出来，已经足够。初略浏览一下神灵的画卷，不知不觉就把白云与小说联系在了一起，我想，这不是偶然。
我曾经坐飞机穿越过云层。舷窗外面的白云成了灰蒙蒙的雾粘在上面，和我冬天早上在浓雾中行走的感觉一样。虽然摸不到它的形状，但却能够感觉到我与它发生碰撞的力度，弯曲而又柔曼。云里雾里之中，给我带来的不是眩晕和孤独，而是潮湿的滋润。说不清这潮湿最初来自何方，岷江？某处山沟里的溪水？抑或是我最钟情的金沙江？走进雾里，就是关闭了我与城市之间的门扉，同时也就是我打开了自然和历史的窗户。城市雕塑了我的理想，铺垫了我的历史，却也葬送了我的视觉，包括生理的和心理的视觉。只有在穿越白云的瞬间，原本被葬送了的视觉，才得以重生和延展。雾里的窗户是柔软的，雾里的历史是潮湿的，雾里的自然是细腻的。生活在记忆里的我的先人，他们从柔软的、潮湿的和细腻的细节中走来，身上没有坚硬的冷漠，他们的情感没有干燥，就连他们对待别人的豪爽态度，也是具有大手笔的那种粗犷味道。他们在雾里和我拥抱，交谈，情同手足。我知道，他们爱我，因为我在没有雾的日子里很孤独。我也爱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因为他们让我在雾里，感到了轻盈带来的愉悦。朦胧的雾，勾连了朦胧的环境，多美好。
神灵的画卷是有生命的，卷缩是类似少女的羞涩在萌动，舒展是少妇的丰韵在招摇。萌动也好，招摇也罢，都特别有物质感，正午或是傍晚，还特别热闹，几乎要发出声音来。神灵的画卷还交错了犀利的性格和温柔的情感。犀利，是云被风追逐，越变越密集，越变越乌黑，要么黑云压城，要么泼洒你一身的寒冷或者闷热。温柔，是云向了风的尾巴，逶迤而去的身影，越来越轻，越来越白，主流携着支流，支流缠着主流，散发出类似人的少年的变迁味道。神灵的画卷所体现出来的这些变化，其实就是我的祖先化做了尘埃或者水分子的情感，继续在劳动，继续在参与历史的演变。难怪走在街道上，看见从头顶掠过的一群白鸽，翅膀拍动的声音会让我从先前胡同迷失的郁闷中，找到振奋的理由。看见满树绽放的梨花，还有追了我的记忆，从童年的地里盛开的棉花，都会让我逐渐温暖起来。从天而降的雪片，总是会让我从门窗、洞穴、阴影和噪声掏走了时间的虚幻飘渺中，摸到真实的棱角。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白鸽，梨花，棉花和雪，就是云的碎片。
我在神灵绘出来的画卷面前，就成了神灵的影子。
神灵画卷里的颜色和线条，让我这个神灵的影子，有了不可企及的遥远感，从时间、背景到情节，都落在了记忆的背后或者蛰伏在未来的远方。我和神灵的画卷面对面看了半天，直到夜幕降临后几小时，才回到了真正的自我状态。说来也怪，人回到了真实的自我状态里，思想还在外面徘徊，不断在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之间徘徊，但整个徘徊的过程，尽是母亲给我的温暖和温柔，始终没有遇到自己在童年里，幼小的生命在父亲坚硬、缺乏温度的骨头上所受的磨砺。我在棉花地里用母亲送给我的口琴吹着别人听不懂的曲子，琴孔里跑出来的音符，就轻轻碰触毛绒绒的棉花。我在杜鹃花旁看母亲为我织毛衣，降落在毛线上的阳光和花的香气，就跟草叶的薄霜一样轻盈地等待着母亲手指的调遣。在桂花树下母亲对着我微笑，让我如同雪山之颠的纯白莹蓝的眼睛里，顿时就荡起了婉约的涟漪，很像潮湿的雨燕滑翔过春天留下的甘甜清冽的痕迹。我从这些叠垒起来的景象中走过来，就是从神灵画卷里变化无穷的景色更迭中走过来。蓝天上的云从来不流浪，它只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徘徊。这种徘徊，从更深的意义上说，是一种等待，等着我和它靠拢。我绝对相信，在被窝下面两个人赤裸拥抱做爱，褪去了所有掩饰的一丝不挂的身体，就是人与云的一次靠近。固然，天空不完全是云的世界，但云作为一种象征，肯定是我精神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样一想，我越来越感觉到，云是此岸和彼岸之间，在我头顶上抵御灾难的第三岸。
神灵的画卷里描绘出来的图形，除了和我过去无忧无虑的经历在属性上完全吻合外，像绵羊自由穿越国境漫游，像波浪没有高度和空间限制的自由自在这些图案，都是神灵要一种真正意义的和谐与融合，要从血液中混合真善美，取消一切教义的藩篱、文化的屏障，以及血液与皮肤的色彩差别的内心表达。所有护佑我心灵的亲切事情，就像云沉默安静，简朴轻盈从我头上划过时，不惊起我一根头发的宁静节奏和优美姿势。望着头顶的神灵画卷，还有它投在凹地水泊里的倒影，我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起了选择，是在干旱的山崖沙漠蒸发为水蒸汽最后变为天上的雨云呢，还是在寒冷之地凝结为冰？或者奔涌进大海，将自己化为蓝天白云的倒影？没有结论。结论并不重要，只要有神灵的画卷相伴，什么结果我都会沉默而微笑地承受。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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