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春天

母亲的春天


　　春节过后，当然就是春天了。

　　这个春天，母亲的忧伤比春天长，因为她要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她是不舍的，不是这个城市给了她多少铭心刻骨的记忆，仅仅是因为这个城市有我，有那些和她一起消磨过许多光阴的老人们。

　　和母亲相伴的五年的岁月，是母亲已经不年轻但也不是太老的岁月。一千多天的日子在母亲漫长的生命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可是，与我，与母亲都是重要的。

　　对我来说，自小在生活的罅隙里我自己的位置处于那种应该被忽视的位置。在我的之前有哥哥、姐姐，在我之后有妹妹，比我大的已经能替母亲分担家务，比我小的还需要母亲的呵护，我处于可有可无的位置。所以我的记忆中没有关于母亲的柔软的、细腻的、温暖的瞬间。我一直调侃自己是被母亲忽视而长大的，所以长得有些随心所欲，甚至长得缺乏责任感，安全感，几乎都忘记了成长。我就像是荒漠里的小树，不管生命力多么旺盛，可是缺乏水分、养分，还是没有长到一定高度，这些都是后来成了我自卑的因素，当然在自卑的笼罩下成长，自然有了太多的难言的疼痛，对母亲渐渐就有了恨意。

　　当然，关于母亲的记忆我也很单薄，没有母亲年轻的美丽的模样，因为大家都说母亲年轻的时候是漂亮的，因为那个年代，也没有照片为证。当然我记得母亲是热爱穿着的，那些廉价的布料也衬托过她桃红柳绿的岁月，在那个小村庄里她娇艳地绽放过。

　　因为我懂事的时候，年龄、容貌对我来说还很懵懂。直到现在，我的记忆中都想不起母亲年轻的一个美丽的瞬间。母亲在三十岁的时候生下了我，在她枝繁叶茂山清水秀的岁月里，我却没有关于她的一点鲜艳的记忆。我和母亲隔着三十年的光阴回望，我看不到母亲的过去，就像是母亲看不到我的未来一样，那时候和母亲真的隔山隔水，我没有在母亲的怀里撒过娇。后来感觉到，一个孩子不撒娇也可以长大。

　　后来，我外出求学，这个很让母亲骄傲的理由让我和她渐行渐远了。我以为这辈子我就这样和她远距离观望到最后了。

　　可是，生活还是公平的，缺失的都会弥补给你，也许只是迟早的问题。五年前，因为兄长打算调动工作，母亲便到了这座城市，住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自然，我和母亲的交往渐渐多起来了，何况，母亲投奔这座城市的时候，父亲已经投奔天堂了，我感觉母亲离开关于父亲的记忆，母亲也许能稍微轻松点。很多时候记忆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何况，很多记忆都是千疮百孔的。当然，离开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她是有许多不舍的。那里是她的根，至少那里有和父亲多年的记忆，尽管父亲走了，可是母亲还能守着那些回忆过日子。尽管回忆中疼痛多于温暖，可是那毕竟是属于她的记忆，她的家，她想用那些记忆覆盖她以后的思绪，用那些记忆温暖她薄凉的日子。把母亲接到这个城市，就好像是把一棵老树连根拔起了，那种被移植的疼痛和惶恐是无法言说的。可是，母亲还是来了，因为母亲已经没有能力理直气壮为自己的生活做主了。

　　当然，自从父亲走了之后，母亲是孤单的，她不能任性地按照她的理解安排她的生活了，孤单其实并不可怕；母亲是寂寞的，许多时候一个人住在寂寞里放任她的回忆，也许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寂寞里茫然无措，寂寞吞噬着她的年华，寂寞深深深几许，只有母亲是知道的，寂寞才是可怕的。也许在寂寞的日子里母亲明白了许多对待生活、对待父亲、对待我们的方式，可是母亲再没有机会再和父亲重新走一遭了，唯有对待换一种方式对待生活，对待我们。母亲变得沉默了，也变得温顺了许多。我知道父亲的离去让她彻底失去了那些凛冽的光芒，僵硬的母亲似乎变得柔软了许多。我才知道“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是什么样的疼痛和打击，让两个人的争吵变成一个人的痛。

　　这五年，母亲走过的最短的路是从兄长家到我家，不到三百米的距离，最长的路也是这段路。后来，我一直感觉这段路母亲就走到了生命的最后，可是没有，这个春天这段路也要结束了。她要回到那个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小城，似乎从起点又回到了原点，这五年只是画出了一个圆，用母亲的脚步丈量我和母亲的距离，用母亲的生活穿插我的记忆。

　　可是，为了让生活更趋于生活，母亲已经卖了和父亲生活过的房子，实际上也是丢弃了那个小城属于她的家，我知道母亲是不甘心的，可是母亲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五年，实际上我是感恩上苍的，给我足够的时间和母亲在一起，知道她每天的生活，每天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生病了，我能陪在她的身边，她不管遇到大事小事都要迫不及待说给我，在我的视线里她一天天老去。要强的母亲遇到任何事情我听到她最多的话就是：丫头，我听你的。我也知道，母亲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她确实是听我的话的。感觉母亲在我的面前像个听话的孩子，有时候我忽然就很恍惚，这个慈爱包容的老人是我的那个暴躁任性的母亲吗，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这五年，母亲照顾着我，我也照顾着母亲。

　　可是，因为兄长的工作解决不了，每一周都在两座城市之间奔波，母亲又有太多的不放心。每个周末，母亲的心都铺在路上，这样的日子母亲也过得忧心忡忡。而如今母亲回到那个小县城，从此母亲的心上又有了关于我的挂念。

　　母亲临走的那几天，每天中午都给我们包饺子，她知道我喜欢吃饺子，也知道她走了之后，我不会把时间花费到包饺子上的。我看出母亲是忧伤的，她舍不得我，只有在我的身边，她才能找到那份相对踏实的感觉。我也不说离别的话题，母亲总是说着身边的老人，我知道，那些和她一样孤单的老人这五年的时光都是互相温暖的。温暖的日子她们就在阳光下晾晒她们的寂寞，刮风、下雨的日子母亲就带她们到家里玩，那是一群和母亲一样寂寞的老人。她们都在一起彼此取暖，一起消磨剩下的岁月。这些年，那些老人似乎都渐渐渗透到我的生活中了，我走进小区，认识我的老人越来越多，当然话题依旧是母亲，我在那些老人的眼里也是个好孩子。

　　尽管那些陈旧的扑克牌翻过的也是千篇一律陈旧的光阴，可是，我知道母亲是快乐的。她离开了，那些老人是不舍的。她每当说起我，她说不放心我的生活，我工作忙，怕照顾不好自己，她就声音哽咽，我不是怕她哭，而是怕她哭湿我的眼睛。我就转移话题，不给她流泪的机会。

　　母亲便絮絮叨叨说着那些老人的生活，我也就听着、应着，那一刻感觉岁月静好。至少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幸福的孩子吧。

　　有时候，忽然想想，其实自己对母亲的了解太少了，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存在一种自私的心里，总是计较母亲给我的少了，少时候自己是多么不容易。其实想想，感觉自己不容易的那个年月，母亲又是多么的不易，何况我是孩子，生活再怎么不容易，也没有把生活的重担压在我的身上。那时候父亲在外面工作，重担还是母亲一肩跳，可是我们却舍本逐末。尤其是我们兄妹在一起回忆往事的时候，都说到自己小时候受的罪，虽然是在诉说，可是在母亲听来就是申讨。在那些捉襟见肘的岁月里，孩子们是如此不易，当母亲的似乎就是一种失职。何况，很多往事没有母亲的参与，那一刻，母亲是沉闷的，眼里都是愧疚，她可能想，孩子们在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到哪里去了。

　　我们说的时候，母亲是沉默的，我知道母亲的心里是疼痛的，她多想能和孩子们一起回忆那些清贫却温暖的岁月，一起说说那样的岁月里我们收获的单纯的快乐，可是那些粗陋的光阴里打捞不出多少暖意。母亲自责的不是没有给我们舒适的生活，而是那么艰难的岁月里，没有和孩子共同参与那些记忆，她感觉是孤单的，是失败的。有时候，母亲偶尔插一句，想纠正下我们记忆中的偏差，都被我们果断的打断说：“你又不在，那时候你心里哪里有我们。”母亲便又沉默了。我知道她沉默中的悲哀。后来，明白了这些之后，忽然就理解了母亲，在不抢白她了，这几年母亲一直在弥补我们。其实，尽管母亲是有点忽略我们，母爱有点粗陋，可是母亲也是爱我们的。不然，在那样的年代，谁家能把几个小孩都送到学校，其实母亲的爱只是换了一种更好的方式而已。在那个年代，如果不是母亲，我们怎么能够走进学校，如今怎么能够过上相对光鲜的生活。
　　其实母亲缺失的那些生活，不是母亲不参与，而是那时候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她的心思都是病人上。如今，我能想起的是母亲对她事业的热爱，每天都是风雨无阻，从来不敷衍一个病人，好多老弱病残的母亲都是亲自上门服务。小时候，我们没有过完整的睡眠，只好有病人敲门，不管刮风下雪，还是三更半夜，母亲毫不犹豫，从来没有见她拒绝过谁。那时候我们似乎对母亲不重要，可是整个村里人的眼里，母亲是重要的。

　　现在，有时候忽然感觉母亲是不简单的。她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的父亲了。父亲隐瞒了年龄，比母亲整整大了九岁。当然，年少轻狂的母亲也为爱痴狂了一次，不管不顾嫁给了父亲。

　　结婚之后，母亲才知道生活远远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才知道柴米油盐的日子是那么不易。母亲是地主家的女儿，别人家的孩子都为了吃饱肚子千方百计的时候，她过得还算不错，她父亲让她上学，她也有了工作。可是，为了爱情她居然就丢弃了工作，开始了千篇一律的生活。母亲是个有梦想的人，她知道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性格有些乖张，父亲一回家，她就像是一个怨妇，争吵不断，我们兄妹从小就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父亲不回家，我们都盼着；父亲回家，我们都怕着。总感觉母亲的情绪就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都有可能把我们的安宁炸得灰飞烟灭，父亲短暂的假日最后都以吵架结束。父亲走了之后，母亲睡下流泪，甚至几天不吃不喝，泪洗脸面，最后只能迁怒于我们，斥责或者打骂我们，她感觉就是我们接二连三来到这个世上让她的脚步无法远行，我们毁了她的梦想。我们像是惊恐的小鹿，在属于自己的牧场上惊慌万分。我想不通，为什么别人家可以过得安稳，自己却永远活在那份惶恐之中。后来才渐渐懂得，那不是母亲和父亲的战争，也不是我们和母亲的战争，是母亲和自己的战争，是母亲的梦想和惨淡的现实的战争。在那场战争中，母亲胜出了自己，可是母亲确输给了生活。

　　当然，这样的争吵因为父亲的离去戛然而止了。新的争吵还有，甚至还会升级，可是在后来的战争中，母亲已不占上分了。我知道，母亲输给了父亲，输给了时间，输给了儿女。

　　后来，母亲当上了医生，她需要和别人不一样的活着，她需要别人的尊重，活在别人羡慕的眼神里。她蛰居在病人中，我们便流浪在母爱之外，来苏水的气息遮盖了烟火的味道。母亲的脸上有了色彩，她似乎是开心的。可是，母亲离她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却一天天远离了我们。

　　也许童年缺失的东西就是永远的缺失了，即使也许以后找到了，也不再是童年的她了，可是毕竟沾着童年的气息吧。我是在自己当了母亲之后，我似乎才重新走近母亲，重新收获母爱。

　　其实，有时候想想，母亲不管对我们怎么样，母亲其实是很善良的，她对那些病人就像是亲人一样，等她后来离开那些小村庄的时候，多少人哭着为她送行，那里是她的根，她在那个根系发达的土地上绽放出来了一个独立的自己。后来我的爷爷病重期间，母亲整天守在跟前，母亲是个敬业的好医生，更是一个孝顺的儿媳妇。

　　当然，母亲做得最让温暖的一件事情就是，母亲结婚的第一个正月，母亲带着父亲的前妻留下的小孩就去看失去女儿的那两位老人，母亲美丽的容颜，温暖的话语让两个老人心里的涣然冰释。他们是喜欢母亲的。

　　从那以后，母亲每年的正月初二都去看望老人，给她们买衣服，给她们买药，两个老人更是把母亲视如己出。我们不谙世故的时候跟随母亲去过，我们以为那就是母亲的父母。那样的来往冲淡了对女儿的思念，也稀释了她们的痛苦。

　　后来，两个老人去世之后，母亲都披麻带孝，以女儿的身份发送了老人，那一家人才退出了她的生命。

　　如今我想到这些，我感觉母亲是不平凡的，也是包容的。

　　这么多年，她心里的暗伤只有她自己懂得。这五年，和母亲相依相伴走过了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有时候，我感觉她就像是未来的我，我在母亲心里是不是也是年轻的自己呢。

　　母亲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当然忙碌是借口，怕她流泪是真正的原因。

　　我知道，也许母亲偶尔还会来这个城市，因为我在这里；我也知道，母亲不会长期居住在这里了，因为母亲的根不在这里了。

　　不管她在哪里，我都希望她依旧忙碌着、充实着，我也相信，母亲的身边还会有新的老人陪她度过孤单的时光，稀释她的寂寞，只是那里没有人陪她打牌了。

　　她的手机上常常拨打的几个号码，母亲让我的孩子都设成单号拨。有一天，我无意中拿起按了个1号键，居然跳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心里温暖又心酸，她心中我最重。

　　如今上班的时候，我一出楼门，那些老人都用柔软的眼神围困着我，那是母亲们的眼神。当然总有老人问：“你妈还来吗？”我说：“肯定来，她要来看我啊。”老人们的眼神就像是这个春天的阳光，一直照着我的脊背。我知道，她们是挂念母亲的，就像我一样。


201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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