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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池清水湮芳尘

2021-12-23叙事散文木门长子
当她挪到水边,发髻上佩戴着的花儿已经坠落了。一朵一朵,一瓣一瓣,如同风过花丛落下的点点碎红。她的眉是刚刚描画过了。她的唇是刚刚涂抹过了。她眼睛里含着的一湾清水,在睫毛的抖动中荡着层层涟漪。大红的滚珠绣袍套在身上,内里是雪白的纱裙,伴着她的身……
       
  当她挪到水边,发髻上佩戴着的花儿已经坠落了。一朵一朵,一瓣一瓣,如同风过花丛落下的点点碎红。她的眉是刚刚描画过了。她的唇是刚刚涂抹过了。她眼睛里含着的一湾清水,在睫毛的抖动中荡着层层涟漪。大红的滚珠绣袍套在身上,内里是雪白的纱裙,伴着她的身上散发的淡淡清香。
  这个装扮是她梦里千回百转的装扮,也是她用十九岁的青春,用红楼中的嬉笑怒骂,用一颗白璧般的心换来了。她是那样渴望穿上大红喜袍的一刻,渴望在众人的祝贺声中一步步向前,用绽放莲花的脚,用微微上翘的唇,用一根牵着的红绸带,走向她的希望她的喜房她痴爱的那个人。头上的红纱盖头遮住她的面孔,却遮不住她藏在心底的愉悦;遮住她红尘中的风情,却遮不住做她女儿的娇羞。
  她的美艳曾誉满京城,她的妖娆如清樽明月,她的风姿在彩霞中描画,她的歌喉如丝竹轻鸣。她是女人眼里的骄傲,是男人手心里的花,是珍珠的光泽,是觥筹交错时一撩红袖的惊动。
  她是杜十娘,是一幅画、一个景。
  绿波映射出她窈窕的身影,迎接着她落下的滴滴清泪。她的娇美,她的凄楚,她怀里抱着的檀香木匣,已经化成美丽的剪影,在晨光中定格。
  这只木匣是她血泪的见证,也是她走出魔窟的代价。在那里她十三岁就做了女人,陪人说笑,供人玩耍,没谁真正心疼她,也没谁真正懂得她。她只是男人口齿间的笑谈,金钱下的调味品,是一抹荡在风里的薄烟。夜晚的月光不属于她,清晨的明媚不属于她。她看到的只是别人的脸色,只是不停被玷污的身子。没人关心她哭,也没有人关心她笑。病与痛,伤与悲只与她自己有关,与躲在角落里一只攀爬的蜘蛛有关。她看着蜘蛛上下移动,结网、捉虫,看着自己慢慢地熬过六年的青春年华。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就开始筹划自己的离开,用一点小女人的精明与奸诈,用一些做歌妓的放荡和潇洒。只是为了求得一个早早的离开,求得一个可以相依相伴的人。她的痴情在最后一个客人的身体下融化,在弥漫着浓香的阁楼上凝结。
  她是那么喜欢他,他的眉,他的发,他的明眸皓齿,他的挥洒自如。他是才子,也是富甲。她以为有了他就有了一切,就有了拯救自己的资本,就能实现远离红尘的夙愿。却不知原本注定的命运早就罩在她的身上,让她永远没有希望成为自己,成为一个不再悲泣的女人。
  他出卖了她。在金钱荡尽,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犹豫下出卖了她,用五千两银子的身价换下了一张白纸黑字的纸,换下了她不管不顾追随一路的畅想。
  那是怎么的一路芬芳。她与他离开京城,换上便装,在白昼中欢笑,在月夜下吟唱。她展示所有的风姿,用心、用手、用喉,为那个男人,为那个她爱着的男人。她舞,彩蝶失色;她歌,流水哑然。她轻轻地一拂,水岸便成就了一片绿;她微微地一低头,鱼便如风逝过。
  她是美丽的,也是快乐的。
  穿上大红袍是她对他说过无数次的话,也是他应诺下无数次的话。他发誓要娶她,发誓对得起天地日月。但是,她不知道他的指尖指向天空的时候,心是虚的,是没有根的。她更看不到他散淡的眼神,慌乱的心跳。她被那痴心迷惑住了。
  脚下的水是那样地清,清得像她对他的情,但情又有什么用呢?那情是无处安放的,是随波逐流的。手里的紫红色檀香木匣,雕刻着金彩。她对他说过是姐妹送的胭脂盒,是用来搁放女人零碎物件的木匣子,却从来没有说过它是一只百宝箱,是里面任意一枚珠子就可以换下半个城池的百宝箱。她不是不信他,是不敢轻信,就如同不敢相信她十岁就会被继父卖进红楼,不敢信老鸨不会用她的身子换钱一样。
  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在她离开那个喧嚣之处不久,在他应诺为她穿上大红喜袍的第二天。她正在晨光里梳妆。他一脸沮丧地靠了过来,用两滴浊泪述说他的无奈,他做男人的不易。他告诉她,那个富商很有钱,她跟了人家会衣食无忧,会颐养天年。当时,她惊了,惊后却笑了。微微上翘的唇角,应和着发髻上颤动的珠串。脸如百合花一样美,心却是一地碎片。她说: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郎君的难处我也明白了。我会离了你跟那商人去,待到梳妆好就出门!
  她看着他出了舱门,跑去跟那商人要钱,也看到他刚刚苦着的脸绽放出一丝笑意,便瞬间明白。原来他和那些客人没什么不同,他也是男人堆里的一条虫,而不是她心里的一条龙。这样郎君,这样的客人,要与不要,爱与不爱又怎样呢?她以前对待那些客人不都是满面春风的么,现在也可以,因为她不再爱他,因为他根本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站在大大的梳妆镜前,她细细观看自己的脸自己的身,还是那样的青春美貌,还是那样的风姿绰约。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么绚丽,只是她的心没了,她的爱没了,她要嫁一个人的愿望没了——
  手里的百宝箱层层打开,件件珠宝炸开了众人的眼。她看着珠宝笑了,很畅快地笑。泪水挂在脸颊上,像极一朵带露的牡丹。原来,放下尘世是那样地好,放下心愿是那样地好。
  一道一道的光亮在空中闪过,一个个的身影扑向水中。她在撒金抛银,别人在用命掏钱。她欢快地笑着,唱着——
  当最后一颗夜明珠落入水中的时候,十几条黑影窜向了涟漪打开的地方。她用她的金钱买下了一群男人的争抢和厮打。
  他在哭么,那个她曾经要嫁的人在落泪么,不重要了。她要走了,随着那些珠宝,随着她十九岁的风尘,伴着众人的喧嚣声离开。
  仿佛有歌声在水面上荡起,是吟唱谁呢?是那个名妓杜十娘吗?是那个游弋在风月场所的杜十娘吗?是相信世间爱有生死相许的杜十娘吗?是吗——
  一池清水湮没了她的身子,荡开了她的头发。她的大红喜袍在水中散开,像极了一幅画,红的、白的、紫的、金的,揉成一团。但她再听不到世间的任何声响了,一切都浸进了水里,连同她被尘埃吞没的梦。
  做女人是不应该有梦的,何况她做得那么绚丽呢!
  ——美丽的水莲花在风中荡漾,荡在风中的水莲花依然美丽。
   注:杜十娘,小说人物,出自明代冯梦龙所著《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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