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表情
2020-09-17抒情散文何也
一经常往兰州去。一出小城,就到处是山。过了武山就发现,这里的山,全都突溜溜的,像是一个人的上半身,端端的立着。每一道梁,每一条沟,黄褐色的,又都自上而下地裂开,顺着一个方向,有序,或反序。晃着晃着,就会晃成一张笑脸。一张满脸褶皱的脸,会一直
一 经常往兰州去。一出小城,就到处是山。过了武山就发现,这里的山,全都突溜溜的,像是一个人的上半身,端端的立着。每一道梁,每一条沟,黄褐色的,又都自上而下地裂开,顺着一个方向,有序,或反序。晃着晃着,就会晃成一张笑脸。一张满脸褶皱的脸,会一直笑到兰州的三角城。 看不到树,也少晴朗。坡坎上,山腰里,沟畔上,时不时会有花儿,像野棉花,苦菊,白的,黄的,很淡,那么几点地开着。仿佛返乡的游子,还没坐稳屁股又匆匆地走了。 天上的云倒是很多。一朵一朵,像是盛开的花儿。再往前走,就看到隐匿在沟岘里的塬地。但往往是残缺的,裂着,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在偶尔一闪而过的残缺里,终于出现了被槐树、榆树缠绕着的一个村庄。隐隐约约地躲在山髂里。 庄子的四面基本上都是梯田,从沟畔一直延伸到山梁。大量的农田还在沉睡着,汽车喇叭一响,村里的狗叫起来了,一声连着一声。然后,是沧桑的咳嗽。村庄就醒过来了。冷冷的空气里全是刀子一样的风。 其实,西地的大部分山村,都是这样的在下意识里作着一个外人无法想象的低姿态。其间微妙,不易说清。但有一点,这样的地方,往往能给外人某种做人哲理的启示与共鸣。 就喜欢这样的地方。想象中一直希望隐居在这样的山村,喊一声,能让沙哑的嗓音在沟梁上空回旋着散落。散花一样。 这不仅是地域问题。地域就像人一样,印衬着不同的气质。 我是在西地贫瘠的山区长大的。根据自己的童年经验——艺化了的地域,并不能代表底层的精神。若是相个面,如今西地的相貌就是大而空,目无神。一半猥琐地摆着空架子,一半留守般警惕森严。人习惯怀旧,总觉得以前的西地不是这样,要好得多。只是,心里的那个西地已经湮灭了。被世故,被人伦,也被外人。
遥远的孩提时代,遥远的乡村时代——大雪飘飞的乡村,家长里短的乡村,贫穷勤劳的乡村,都曾经真实地存在过。我生于斯长于斯,我作证。
二 乡村的神情各有不同。 比如城镇化乡村。近几年风起云涌,冰雹似的冒出。这样的乡村,就像一座城,不易描画。一定要画它,得学梵高,或高更。不伦不类的想象中,让那些残存的文明过分地发酵,过分地丰满,甚至还得掺杂一点点的暖昧。朦朦胧胧的。只是,发达本身会带来遮蔽,或浅薄。让人觉得是个美丽的陷阱。或泡沫。 在这个巨大的泡沫里漫游,常常会有迷茫,渐渐地缩手缩脚。或三缄其口,或沉沉浮浮。这一点,是它与传统乡村的区别。 爱张扬,牛气冲天。在一派水泥的摩天楼和霓虹灯的包围中,它不会低垂着眼皮。只是张大着眼睛,像个好奇者,但有一点局促、紧张。声色尽显,仿佛是要将此浮生之繁华享尽享足。
就连它的人情世故,也会古怪地被流离,被变异。其呈现,或表白,常莫名地徘徊在俗世之外。而且冷不丁地,突然会凄烈地死亡。或断崖式消殒。像风跌落在一片片山梁间,悄无声息。 但它有深山幽谷样的深藏。如美女。也有嗜血的经历。如狂风。它的政治的、现代的扩张,湮灭了古代的、传统的意蕴。可是它无法解释。它总是一路奔行状,把头昂得更高,把脚抬的更大。
这样的村庄与住民,没有血缘的联系。暴富,不羁,甚至放浪。所谓的河东河西,沧海桑田。宛如当年的美国西部,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包括语言,习惯。 年复一年间,它们就像一颗颗瘤子,依附在不再厚重的土地上,让外人无法判断是良性,还是恶性。但有一点,它会慢慢变成了一个个发达的谜语。 没有确切谜面的谜语。甚至无人能猜的出。 三
大量存在的,还是老旧的乡村。沉绵,遥远,一如何湾。 我经常会梦魇般地游荡在这些90年代之前的旧村庄里。还存在着诸如小巷、茅屋、土路,也没有恶意地大拆大改建前的何湾。 那时,风情旖旎的小村,尚未被一片片集中在大路边,楼房中。也还有黄昏和夜晚。男孩从小都玩纸牌,女孩普遍会走线绣花,以便长大后能缝缝补补。 站在大巷道的龙王庙后墙,一眼望去,那时的路口,就像散步的老汉,背搭着手,缓慢,悠闲,或东张西望,或左顾右盼。一路通到村外,一路弯里弯曲拐到柴门口,铜钱一样串联起一扇扇大门。和炊烟。有狗吠,也有人吼,村子不再是空的了。 记忆中常有从山外游来的和尚。绛黄衣帽,三绺麻鞋,低着眉,垂着眼,心无旁骛地轻移着脚步。风里,雨里的,三五一伙的飘过路口。晚上,经常会有念经声,木鱼声响起,让乡村的夜晚更加安宁,静谧。这样的梵音,可当是催眠曲。有时候,还会在酿皮子、凉面条子后的消闲时响起。忙碌的身影萧疏了,神情淡寂了。那时,龙王庙前常有烧纸钱串的人躺着,坐着。风吹过,纸灰一片一片地飞起,在村子的树梢上徘徊。幽灵一般。 这样的声音一直持续着,后来也有了女声。唱诵时还会穿上袍子,也是绛黄色的。巷道口老汉谝传的声音也在继续,东长西短,南来北往。收音机里钻出人了,拖拉机是喝油的铁人了。远处的皮影戏来了,有人就围着女演员喊,你咋老的变样了。气的人家把皮影子都给扯走了。 那时就是觉得好玩。而如今,就声音而言,村里村外静悄悄的,连狗,见了生人都不叫一声,只是低低地走远。连同走远的,还有村里三教十族中彼此微笑、握手、围成堆谝传时随意平和的空气。 好在,还有梵音。调子没变,环节还在。节前饭后也会低沉地响起。像号声,慢慢溢到山头间,湮灭成风。 梵音之外,那时的何湾还混合着伊斯兰、突厥诸族遗留的零散情调。有些生疏,但更高雅,别致。俗世之中,沟林、涝坝、草帽、红辣子、果园,还有打夯声,拖拉机声,驴马声,和平相安,共享着那些多少有些淡味的斑驳生活。 很久我都认为,天下的乡村,何湾这样的最美。现在想想,其实,我印象中的不一定是美,我只是记住了它最初始、最和平的表情。但这,却让我受用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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