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作品60：重返化石沟

    重回化石沟

    化石沟是静谧的小山村，我小时候几乎跑遍那里的沟沟坡坡。

    好多年没去了。今年七月的一天，我和友人去了那里。我们骑摩托车将近三小时，远远看见村口那棵繁茂的老槐树，心里一暖，我的脸都红了。到了树前，粗糙的树干上趴着一只“钻天牛”，长长的黑色触角微微摆动，修长的身子撅着屁股，前边的四条腿牢牢把住树表，后边的两条腿来回搓，不知道干啥呢。当年，年少无知，小伙伴们经常捕捉它们，拴住脖颈，牵着线放飞，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它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小孩们逗闹，互相投掷，手粘上气味甩都甩不掉。一边甩一边闹。听说它们是害虫，到底怎么害人了，我们也不知道。

    老槐树下的沙土包，依然现着很多像雨点砸出的小坑，一扒拉，出来土褐色急慌慌的“胖小子”，黄豆粒一般的身体刚一露面，又急着往土里钻。它们的翅膀很硬，从来不飞，一时一刻也不想在地面上待。如果强迫，不多时，它们翻仰死掉，装死。

    时间在这里停止，连气味都储存下来。路旁的树丛传来嫩细的发嗲的“蒹葭蒹葭”的鸟叫，我会心地笑了，脑子里浮现头顶划一道黑杠其余是灰色羽毛的大鸟，它们喜欢在一处地方长时间地叫，飞走了很少再回原地。

    忽然，两三只深红色的蝴蝶飘飘地飞过，我感到喜悦和踏实，母亲说过，到了一个地方看到红色的蝴蝶预示着平安吉祥。

    前边不远就是老舅的家。不一会儿，我看到熟悉的石头院落。栅栏门外，溜达着多只母鸡。石头墙上雄赳赳气昂昂站立一只通体发亮的大红公鸡，眼神斜视，可能起了心思，它又扭头看向别处。犹疑几步，它蹦上房顶，俯视我们，咯咯咯大叫。老舅从屋里出来，用手挡着九点多钟的太阳光，疑惑地说，谁呢？我家没有穿得这么好的亲戚啊。同来的三个友人穿得很酷，我穿的是一身牛仔服。我喊老舅，他定会儿神，叫出我的小名。老舅半盲，老舅母是全盲，一个女儿嫁到镇上，时来照顾。

    院子里绿油油着黄瓜、豆角、韭菜、白菜。蜜蜂、小飞蝇嗡嗡嗡盘旋。房后的半坡上铺叠着小伞似的绿叶子，爬着好多冬瓜，有的挂在枣树叉上。

    我们进屋。三间屋子，他俩住东屋，西屋也有铺盖，留给女儿住娘家时用。东屋的柜上摆放一个手拿柳枝的观音像。没有镜子。老舅母上偏房拿出一篮子干红枣叫我们吃。她做事看起来挺顺便，长年累月不变的生活，她捻熟于心。老舅说，村子吃上了自来水，自家的草房顶换成了钢瓦。空闲的时候，他和老伙计“坏三儿”、邹国栋等人待着唠嗑。他说的老伙计我都有印象。我十六岁之前经常住姥姥家，姥姥姥爷去世，才不去了。“坏三儿”是老舅邻居，论辈分他叫姥姥婶子，记得姥姥家的一只母鸡总上他家院里的柴禾堆下蛋，姥姥去捡，他骂姥姥偷鸡蛋。“坏三儿”蹲过十年监狱。一天晚上，他发现妻子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像心里装着事。第二天早上，他假意上班，其实偷偷监视妻子。他尾随妻子来到一个地方，现场捉奸。他叫男方写下通奸事实，另外写下欠他五千元钱的字据，才领着妻子回家。回到家，他只说了一句话，鸡蛋没缝还抱着鸡呢。妻子自知理亏卖力操持家务，每天把大水缸挑满水。半年后，妻子头朝下扎水缸淹死，相好的男人上吊也死了。来人调查，翻出那两张字据，定他逼死人的罪过。他出狱后，在家种三亩地旱烟过活，没再娶。邹国栋以前是村支书，有钱，架子大，看不起老舅，现在退下来，变得和蔼可亲，和老舅一起打扑克，和“坏三儿”搭伴上镇上卖地瓜。他每年都栽一亩地地瓜当营生。人老，都一样了，没有高低贵贱，像孩童，喜欢凑在一起。

    我们在老舅家住下。他家不做晚饭，喝开水吃点心。

    第二天起的特别早，我们四处走走，不经意间，惊吓不少小动物，时不时猛然响起唰啦、扑棱棱、吱吱、嘎嘎的声音。这里树丛、柴禾垛多。

    天亮了，我们来到干涸的大河套。河套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鹅卵石、化石。黑色、铅色和白色的化石，通体光溜溜的，有粉笔的功效，一划一道白线。小时候，我喜欢往家捡化石，摆满窗台。

    三个友人到处采野花，我站在河套边坡上眺目，到处是树和花草。杏树，枣树，榛子树比较多。几片一人多高的黄白草，忽摇摇的，当地人用它们编织草席，自用或出售。

    从河套里出来一个人影，慢慢地越来越近，是佝偻着身子的老大爷。我咳嗽一声，他停住了。我走到他跟前，问需要帮忙吗？他睁大眼睛笑，说，不需要，刚从高粱地薅草回家。大爷一条腿斜触地面，看样子打算多唠一会儿。当我说出老舅的名字并说小时候常住姥姥家时，他问我是不是庆杰？我说是。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我五十多岁，他八十多岁了。记得我十四岁那年，小脚的姥姥骑毛驴我步行跟着回化石沟，遇见还年轻的他骑自行车上县城回来。他叫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上坡的时候，我还坐车上，他下来推着走。他说，他父亲是当兵的，打过小日本，参加过抗美援朝。他母亲为了养家糊口一直又累又饿，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他父亲牺牲后，政府供他读书，发放一笔抚恤金。

    老大爷叫我去他家看看。到了院门口，老奶奶豁牙啃西瓜呢。白头发乱蓬蓬的，脸和手有些黑，穿一身蓝色旧衣服。大爷向她说起我，她翻了翻眼睛，说，不记得不记得了。吃西瓜吃西瓜，宝来买回来三四个大西瓜。宝来是她儿子。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午后，我随着姥姥一伙人在她家大门口待着，旁边放着一辆手推车，我坐在车沿上。她耷拉着小脸几次拍拍车轱辘。我不解其意。她终于耷拉着眼皮大声说，那大个人，看不出眉眼高低，我一次次拍车轱辘，就是不想有人坐车上，把车带压坏了咋整？我赶紧下来。宝来说，妈，她不是大人是小孩。那时候手推车一般人家没有。

    我们边吃西瓜边说话。我很高兴，临走，和大爷要手机号，他沉默一会儿，说，用上了吗？我吃一惊，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谁无故给一个老人打电话？

    我独自去看姥爷姥姥的坟。那是一片以杨树为主的林子，十几个小土坟散落着，坟头上压着接年烧纸，没有墓碑。谁家的祖坟谁认识。姥爷姥姥的坟紧靠西边，旁边有一堆乱石和一棵大柳树。我捧三捧土撒坟上。阳光下，一个个小土坟像一口口遥远的叹息。我的肠子霎那的痉挛，想起那次我住姥姥家，好几天眼睛被眼屎糊住，睁不开，姥姥说我起眼蒙子了，她用舌头舔，直到把我眼睛舔好。姥爷家有一片梨树，啥梨都有。秋天，防止被偷，他带上一个装着饭菜的大木碗，领着我去看守梨园。吃午饭的时候，他总是叫我先吃，他在一块石板上架柴点火烧梨吃。我剩下多少饭他吃多少。一时，一片片白色的蝴蝶飘飘洒洒，开花一样。我每迈一步，起风似的跳出成帮的小蚂蚱，像草飞起来了。

    我来到一块枝叶茂密的地方，一群绵羊在沟里吃草，有的伸长脖子够树叶。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哥坐在半坡抱着一个熟睡的孩童。几只小羊睁着又大又黑的眼睛定定地看我，。忽然，那头黑脑门的小羊一头顶向我，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孩童醒了，他从大哥怀里趔趄趔趄投进我怀里。他看看我，知道认错人，抽身跑了。和大哥搭话，知道孩子的父母在外打工。

    这时，老舅和友人找来，我提议去南坡逛逛。

    南坡呈现一派黄灿灿的妖娆，向日葵在若有若无的风中微微颤抖。悄然间，心儿轻划一个切口。我十四岁那年的夏天曾和一个英俊的大哥哥在这片地里静静躺了两个多小时。他那天神情忧郁，不经意遇到我，就说，和我走走吧。后来知道，他父亲以死相逼叫他和大他五岁的女子成亲，女子家是有钱的屠户。那时，这是一片玉米地。他领着我进去，说，别害怕。他仰脸躺下，我也仰脸躺下，谁也不看谁。我怀揣莫名的秘密，不安、恐惧。我爱慕他很久了，他会吹笛子。我看着玉米投下的一块块阴影，寂静又神秘。旁边一窝黄色的蚂蚁有的从窝口往外叼土，有的出去找食物。不大工夫，蚂蚁乱作一团，它们很快集结起来，合力去拖一个虫子。虫子扭曲打滚，几分钟后不动了。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他拉一下我的手。我顺着玉米往上看，大海一样的天空栽种着一朵一朵的棉花，麻雀三五成群地飞过。外面传来杨树叶的青涩味道，还有一阵一阵或远或近小孩子们的打闹声。他说，你走吧，以后的哪一天都不能代替今天。

    一个友人说，无论哪里，心动的叫风景，否则叫路过。

    我感觉寂寞，自顾自行走。小黄花，小紫花，小兰花，像一点点仙气，轻轻抚摸人间。野鸡嘎嘎嘎粗野的叫声冷不丁响起，此起彼伏的鸟鸣竟然消失，不知哪只，试探着呢喃两声，接着响起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