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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作品59:木质时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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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质时光

    有盆玉树,一直在三楼平台栉风沐雨。鸟叼雀啄,不免伤痕,土也流失,凹凸起伏间阴满绿苔。几根杂草相映,大有森林之态。爱人搬下,擦洗整理一番,搁了两块鹅卵石,竟别有风致。我说放我桌上吧,就着打字。

    底盆长方,黑釉鉴人。最早是株文竹,放在一个几上,两旁簸箕棉布沙发。我经常于静日午后或微雨黄昏时分,窝在里面看书,颇有深山老林,流泉响水之感。那样的时光低微得像茉莉白,从不曾高声。

    这样一想,也就很多年了。那时住夫家,刚结婚,我们花15元,从汴河花鸟市场抱回。也算枝柔叶漫,堆碧叠翠的一盆,阴阴然,如袖珍松树,只是多了几分嫩绿清幽。夫家是木门,很大两扇,推起来吱嘎嘎作响,原色木胎,无漆无锁,里面门插一横,风雨不透。堂屋昏暗幽深,龛盒、方桌、木椅、躺椅、竹床,皆江汉平原家户人家常见之物。廊下有燕,常听叽叽。我住东头,开小门。

    房前屋后栽竹,一杆杆,一窝窝,发的很快,转眼间一片连着一片。竹林藏鸟,藏得很深,扑棱棱一群群出没,静日里枝晃叶颤沙沙作响。它们水音清亮,每日家啾啾咕咕,啭得湿润。大的同野鸡,闪蓝耀绿,如缎,那种冷翠,又似心底不可触摸的幽微。积叶很厚,黄黄的,软软的,如踩棉中。

    梨树很老,褐杆虬枝,共三棵。春来白花,细如轻雪,微风一熏,簌簌而下。我经常隐于木头窗格背后,隔着红帘白纱静静相看,那样的轻美,让人无言以对。疏雨一过,草酥木软,腥黑泥土上有洁白花瓣散落,一动不动,我见犹怜,美到不忍触摸。

    还有很多植物,叫不出名。有一种花,无叶,细颈长杆,临窗红影,亭如美人,我谓之美人花。栀子是认识的,情怀洁白,如处子。晨起,婆婆每每往我房中送两朵,携露带水,便可别于鬓间。那时秀发如云,正是“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年龄。我穿旗袍,一白一黑,白的立领盘扣伏贴,黑的低领直筒开衩,皆量身订做,严丝合体。不管哪件,配上洁白栀子,都素雅清宁,系复古一笔。

    有爱人女同学前来推销保险,端茶递盏间,她一直愣愣。我能看出她眼底讶异。那日,我绾黑发,着白缎,领口处别水晶领花,虽不时尚,但足可抵挡尘世风尘若许。

    梅黄一过,便是大暑。月色一漫,夫便把竹床移置屋侧渠边。河水柔曼,如伶人衣袖,抛出数许,故叫衣袖河。天上繁星如棋,岸上蛙声似谣,荷在河中幽怜,而我已枕着荷风沉沉睡去。

    那几年冷,经常飘雪。没空调油汀,用陶钵子烤炭火,无苗无烟,映得满室通红。炭从山里来,系亲人带回相送。我坐于窗下桌前写字,是家信,字细如蚁,一笔笔慢慢写来。外面鹅毛逶地,室内安适如春。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两年,不长不短,足以回味。这是夫家的老屋,除了砖瓦,皆系草木。我简淡,为人疏落,自是守着自己的日月,不曾多出半步,惊扰他人山水。然而,几番清早推门,皆见有刚摘下的果蔬安静摆放,那样柔黄的花菜,洁净漂亮到我平生再也不曾见过。这是上帝的恩宠,系不知名的勤劳农人无私给予,但很遗憾,并不曾给我回报的机会。

    爱人单位分房后,我们搬至闹市,住蒸笼上,底下早堂面馆,每日热浪滚滚。麻将声,吵闹声,楼上高跟鞋敲击声,座椅拖动声,外加捅炉子声,喇叭滴滴声,汇成了钢筋交响。这是这个城市主要繁华之道,公交一辆衔着一辆,自行车如流水线上的玩具。行人匆匆,按着铃铛,啃着锅盔。不会说话的儿子,往往站在阳台,伸着小手,指着小口,哦哦的要,这时我会把他轻轻抱回。稍大,他可以拿着易拉罐和路人干杯,唱着我有一个好爸爸,好爸爸的歌谣。

    那时我做播音,每日披星戴月,最早一个进厂。空旷寂静的楼道,只有我哒哒的皮鞋声回旋。铁门壁立,三四道被我一一打开,哗哗很远。我撰稿,播音,跪在地板擦地,放老式唱片,熟练地摆弄那些进口机器,到下面分厂采访。只有每年开门红时,总厂厂长会率队在红灯彩旗下,第一个迎到我,随后才是两三千的人流。

    后来我选择离开,厂里极尽挽留。交钥匙时,沉甸甸二三十把,那回头的一眼,竟万般失落,不舍起来。我走后十年它垮掉,我再也不曾回去,至今已整整20年,只是无数梦中,我依稀站在四楼平台一遍遍找钥匙。

    再后来我几易其家,结婚的东西越搬越少,那个花盆始终带着,盛山盛水,也盛放一个普通平凡人家的琐碎光阴。生活的纸张一页页翻过,女儿不觉长大,老屋也濒临拆迁。爱人挖回两株宝塔树,说是结婚种下,我却不知。房子推倒前,他拍下最后一幕,一片萧索,再也不曾有竹篱上挂着苦瓜、缠着丝瓜,扭着棉豆;屋顶卧着南瓜的情景。照片拉到最后,竟是一片瓦砾,不免沧然。

    新楼翻起,又是一番景象,意味着这方水土几千年寂寞的木质时光一去不返。很庆幸在最后的孤单中,我曾陪过,唯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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