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

很多年，除了加减衣服，我不知道有四季的流转，光阴的釉面旋转的只是儿子的年轮。
那时的日子忙碌、热闹、喧嚣。我每天五点多起床，零点休息，生活的经纬一刻也不曾停息。
有一天，忽然烽烟俱净，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楼梯上再也没有儿子穿着红毛衣蹿上蹿下的背影，也没有我长篇大套煲汤做饭的身姿。我终于可以睡懒觉，实际早就可以睡懒觉，但心不闲，不像现在安静下来的不仅是时间、空间更是心间。
再也不用往他的钱包里放钱，不用穿着睡衣追出门给他送书，不用在路边等他回家，不用陪他写作业至深夜，不用做很多很多的事。
我忽然变得阔绰起来，自己挣的钱终于可以归自己了，需要我的人，都不再需要了。我这边衣柜挂完，那边挂，商标都不用拆，也懒得穿。实际我的生意已入尾声，从没这般穷过。
我开始发现自己有一窗的鸟鸣，每天上午不停地叽叽咕咕。有的如笛音，啾啾两声，清脆悦耳，干净鲜亮；有的露浓霜重，呱呱两下，苍老沙哑。有的如一串串晶亮的水珠欢畅滚动，回旋自如，一声接一声恣意忘我地鸣啭着。这样的合奏在清凉的秋风中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有颜色亦有形状，如波似弦，飘忽不定。  
有一盆文竹一直没人管，去冬就缠绕在窗栏上，柔柔弱弱往上牵。今秋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扇面，如孔雀开屏样覆满一片，那么美，那么翠，摇曳成一幅绿窗。前几天，竟然星星点点开了许多细微的毛绒绒的小白花。一个朋友说，花谢结黑籽，长出小文竹。
昨天有一对鸟在三楼平台上凄厉地呼叫着，急促而恐慌。爱人跑下来说，它们的孩子丢了，在上面发了疯似地找，窝里的草扒得乱七八糟，身子在棚顶乱撞，还说它们的儿一定在楼下。我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忽然脚边电脑桌下，传来羸弱急切地吱吱声和扑棱声。爱人小心翼翼捧上去，一切方恢复宁静。
我经常向朋友描绘我窗外的秋天。说阳光是清冽甘甜的，如指尖上跳跃的小金鱼，在棚顶和墙壁间斑驳游走；说水上翻飞着一对洁白的大鸟，扇形的翅膀以绝美的姿态，斜掠过水面，划出一道涟漪，再扬起一串晶莹的水滴。它们颈项优美，时而隐于翡翠丛中，时而高飚起舞；我说那一排白杨就偎在秋风里，树叶轻柔，哗哗作响。当叶子褪光后，风中会出现孤零零的鸟巢，那已入冬。我说有一只多情的鸟儿，衔来了一粒花种，一不小心遗落在两个水面之间的小路上，一到深秋便开满一路碎碎的金黄，就可以一捧捧抱回家，插在瓶中。我说爬山虎依旧包裹着我的房子，碧波如浪。安静的秋水如一方盒子，不是煮着太阳就是装着月亮。往往一轮红日刚没，一片虫声又起。她羡慕极了，说要带着相机来。
其实 原来比这还美，但我一直不曾留意。那时对于秋的记忆，只是漫漶的水彩，从没这般真切过。
那年秋天送儿子上学，去西安。塌方，修路，堵车，泥石流，车子见缝插针或卡在一大堆车子中间，前路茫茫，很是惊险。报到，交钱，入住。上楼时，他的皮箱我提都提不起，一格格往上挪。我们走后，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那里。后来他深更半夜来电话，闹着让我把他弄回来，说那里的风刮得他脸疼，说那里的土豆不修皮，茄子不去蒂，说那里的人不会扫地，往天上撅，到处黄沙漫漫。我听后没做声，知道那是个沉稳安静、端庄大气、祥和美丽的城市。
再后来他打游戏，挂科，自然醒，我每天担心他不能毕业或不知道毕业。再一次去西安是凌晨四点，天空下着豪雨，水泼如注，白烟四起。头顶扯着闪电，打着焦雷，车漂水上，恍若舟行。上高速时，我说别去了。爱人说，没事，出都出来了。很是悲壮。
到那儿，儿子又是七八门红灯高挂外加发烧。凌晨一点，我穿着睡衣，攥着钱，穿过一条条马路去买药。终于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却茫茫然不知所返，好容易找回来，看到开了一天车的爱人，疲倦焦急地站在宾馆楼下在等我。我白天搀着近九十岁的公公看大雁塔、兵马俑，晚上照顾儿子，归途尚需不停地陪爱人讲话，生怕他倦意袭来，有个闪失。那次几天不曾合眼，除了带回儿子，还带回他的两麻袋的杂书，这是他买装备外的收获。
儿子快毕业时，我经常凌晨两点接到他的电话，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说他完了，我以为得了重病。他说一些大公司没了下文，而许多同学签了年薪十几万的合同，坐飞机去了总部。我说知道了。他说你干嘛总是这么轻描淡写。我说你实在不愿意读研，就找一个差点的公司带着自己的户口走吧。
再后来他很优秀，小小的年纪拿高薪，还房贷，请保姆，养自己的小家。像当年别人挑拣他一样，到重点高校招人。这些只在他毕业后的两年间，全部率性解决掉，弄得你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再提起某某毕业于自己的母校，竟十分自豪。
我在深圳时，芳去看我，夸他智商高，有教养，与他相谈甚欢。后来扯到教育问题，儿子说，卜阿姨，你不知道，我上班后，才发现自己是一个爱学习的人，原先是我妈妈扼杀了我全部的兴趣和细胞。芳也凑趣，是的是的，你看我就不管儿子，只引导，那时幸亏看了一本什么样什么样的书。连做饭的李姐都说，她也只做孩子的朋友。面对这些，我再一次无语，感觉到自己深深地失败。
实际人生是不可以逆转的，很多事情都无法重来。犹如这季节的黄叶飘落了就飘落了，拾起来都无法青翠。
光阴的釉面，到了今天，已是水阔天长，云消风散，一切都是那么干净。站在夜色中，只有水中一轮静静的孤月和远处零星的灯火，我第一次发现秋天如此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