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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立正的冬瓜

2020-09-17叙事散文千年女妖
立正的冬瓜那年,他四十出头。他,圆的脸,肥大的耳朵,稀疏的眉,一双眼似没睁开,眯缝着,像在太阳下困觉的猫。他的眼神不通透,些许的畏闪。寸头扁平,由于发质过软,头发没有如钢丝般立起来,又减去三分精气神。两片回锅肉样的唇,说话时冒出油气。他身材

   立正的冬瓜   那年,他四十出头。他,圆的脸,肥大的耳朵,稀疏的眉,一双眼似没睁开,眯缝着,像在太阳下困觉的猫。他的眼神不通透,些许的畏闪。寸头扁平,由于发质过软,头发没有如钢丝般立起来,又减去三分精气神。两片回锅肉样的唇,说话时冒出油气。他身材矮短,整个人像一个立正的冬瓜。初见的印象如此,不是夸张。   偶尔,情绪低迷时会想起他,零星断续地去回嚼他留下的既深刻又浅陌的记忆。他喜欢赌,在我印象里,所有关于赌的游戏他都会。实在不想写他,提起他的名字,都嫌饶舌。每每浮出他那张贴着地面抽搐的脸,脑袋四周淌着暗乌的血,也会想到死亡。是的,关于死亡,我时常想到,但绝不会刻意寻死。已经死过几次,命太硬,阎王不收。其实,再多的过不去,抵不过一个活着的理由!   目前世界上最疯狂的极限运动叫作翼装飞行,堪称极限运动的极限。飞行者从高楼、塔顶、大桥、悬崖等物体上跳下。他们身穿特制的翼装,服装的双腿、双臂和躯干间缝制着大片结实的、收缩自如的、类似蝙蝠飞翼的翅膀。飞行者还需背负高空跳伞装备。这项运动非一般人能完成,已有不少人为之殒命。即便这样,仍有大批疯狂的后继者做更高难度的挑战。我只能双手抱拳:佩服!   说到此处,我想起金老《倚天屠龙记》里的青翼蝠王韦一笑。其轻功身法在金庸小说中无人能比,他卓绝的功力远非用功练得出,只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看他,来去如电、似鬼似魅的身法,忽于平地蹿起,忽从高空飘落,再强的高手也防他不了,张无忌也自叹不如。   由此,特别想知道,一个人飘在空中是何滋味?非我以上所说的翼装飞行和轻功,仅仅想从七楼飞下去,做个鸟人。他绝对没有做秀,他只想把圆滚的身体平放在冰冷的地面,将烦恼尽抛给寒凉的夜空。或者,他想证实一件事:上帝是否死了?很遗憾,上帝没有死,他死了。他失算了,上帝怎会接见他,天使和鸟人有本质的区别。迎接他的,终不过是一些厉鬼,等待他品尝的,仍是那道天下名菜——孟婆汤。   据说,人死后,灵魂只有十二克。这……太荒谬!用一百多斤换取十二克,他定然疯了!这里,我必须再次申明:他死跟我没关系!我无法理解他的生活逻辑,我清楚人性没有普遍模式,每个人的存在都是独特的。他的存在超乎我对“独特”的有限理解!好比一篇文章的价值不在于揭示某种普遍模式,而是撰写出每一个独特生命的合理性、内在含义和深度。时隔七年,我依然难以去解析他越过常规的行为,哪怕再过七年,也嚼磨不出他存在的意义。   他是我从前茶楼里的一个茶客,经营着一家出租车公司,月入过万。基于这一点,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从七楼飞下去。虽说是来照顾茶楼的生意,我偏不喜欢他这样的客人。茶楼有厨师,给客人提供膳食,他每次吃饭都不付钱,或选在饭点过来跟我们一起用餐。他不拘小节,在他身上没有生分一说。冬瓜的外壳,一身遍布粗硬毛,扎手,碰不得。他确实像一个冬瓜,但无冬瓜清热、消炎的功效,只会引人上火。   我的茶楼开在市中心一条河的堤坝旁边,却又避开闹市的嚣吵,于一条小道里僻出一方清幽,地理位置绝佳。当然,租金不便宜。每个月除去明目繁多的费用,还有七八个工人要养,确实很头疼。所以,我对吃白食、吃碰食的人,心存反感。怎奈,我那时的男人不在意这些,他认为琐碎的小事。   七年前那个冷峭的二月,砭骨的风恣肆地吹。杏花未开,柳树才抹上浅绿,除去四季常青的灌木,其他的植物犹在酣睡。天气清寒,生意跟着惨淡。每天巴望着阳光的临幸,好重温数钞票的快感。   那天下午,他又来了,穿着深色防寒服,像一个化了妆的冬瓜。看他眼圈乌青,似涂上了一层暗色眼影,我敢肯定,昨夜里他又去赌博了。他,惯常地滚着来,立在我面前,讪讪地笑。从未见过他敞亮地笑一回,大凡欠钱的人皆如此。那天,他不斗地主、不打长牌,不坐河边品茗,竟找来两个朋友与我切磋麻将。开茶楼的老板,在三缺一的时候去“坐台”是常有的事。知道他喜欢赖账,我不友好地说“跟我打牌不兴欠账”。他又讪讪的,厚厚的嘴唇泛出油腻的光。走到包间门口,他伸出手去擤鼻涕……我的眼珠子腾地跃出眼眶,弹落入地。不用纸巾吗?真的不需要吗?完了后,至少该去卫生间净手吧。   对,概述他五官时,我把他的鼻子挪到后面说。因为他的鼻子引发了我更深的厌恶。想不起他鼻子确切的形状,没有揣纸巾的习惯,那于他是个多余的器官。我以为会听到“啪”的一声,他一定会把浓浓的鼻涕往地上甩。不!绝不!我没来得及高喊“苍天啊、大地啊”,他……兀自将酽浓的鼻涕用两手互搓,那一条鼻涕像极了冬瓜被切开时瓜瓤外的那层膜,粘糊糊一团。天下所有想怀孕的女子可以在脑海里过一下这个动作。但见他,神情自若,那鼻涕像是他心爱之物,他不停地摩挲,直到那鼻涕化入他的掌心,重回他的身体。他又是一个完整的冬瓜!   包间里开着空调,他开始咳嗽,脱去厚重的外套。他身上的毛毛刺像膏灰,在他的咳嗽声中,四处飘散,飞入我的喉咙。中午吃的那碗抄手不停地在我胃里翻涌,我突然不想跟他打麻将,我已看到“二五八”筒惊恐地瞪他,迟迟不愿上他手。   推辞无用,我干笑两声坐下来,从包里拿出湿纸巾,摸一张牌擦一下手。那是一个煎熬的下午,几乎崩溃。受情绪的影响,心里梗塞,想那淡黄的粘液沾惹于指尖,四个小时下来竟输钱不少。输钱,我并不气恼,可是输给他,心有不甘。散场时,我戏谑地说“赢我钱的人没有好下场”。我说话向来率直,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但无心诅咒谁,就是厌烦他的许多动作。   无需说,他留下来用餐。那顿晚餐他给钱了,连他朋友的一块付清。再不付账,说不过去,连老板娘的钱都敢赢,吃了白食怕是不好意思走出我的茶楼。每到晚餐时分,茶楼热闹非常。下班的、闲着没事干的、生活没有着落的,还有专门来吃饭的,大家聚集一起,将一楼大厅坐得满满当当。一时间,猜拳行令、哗声无绝,整个一英雄大会,推选武林盟主的架势。席间,我跟其他人说笑吃酒,唯独不搭理他。   当他再一次以手搓鼻涕,我蓦地鬼火起,站起身来,隔着大大的圆桌怒斥他: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有这些臭毛病。下午打牌时就想发火,你打一次麻将工人就得清洗一次,你来吃一次饭,所有的碗筷桌椅都要消毒,以后你不要来了。欠的那些酒饭钱,不与你计较,瘟神一样,没见过这么不知趣的人,没钱还出来混个什么劲?!   我按捺不住了,当着众人的面,终于发作。大伙儿劝下我,没有人指责他,好似他吃白食合乎情理。他也没吭声,低着头继续喝酒。满桌的人多是他的债主,大家的江湖义气滋长了他四处借钱的恶习。总说“下次赢了便还你”。许是这句话磨穿了我们的耳朵,麻木到习惯性地纵容他。至今我不能明白,大家这样养着他,施钱与他,究竟为他好,还是送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那夜,他又去打“老虎机”,还拉上我的男人。对那种纯赌博、一拍定输赢的“老虎机”,我不感兴趣。深知这机子害人不浅,已有不少人命丧虎口。政府明令不许经营,他们总能找到“老虎”的藏身之地。我见识过这种吃人的游戏机。或宽敞,或狭窄的屋子里,男人和女人没有性别之分。一样地抡着胳膊,嘴里高喊着“大清”“四筒”(类同麻将里的清对、杠上花)。拼尽全力地拍着那台仿佛能让他们一夜致富的神奇机器。   这类场所抽烟、喝酒、吃饭,不用付钱,老板免费提供,输得越多,就吃得越好。当然,相较于你输的钱,回馈的不过是些零散银子。有的人可以鏖战几宿,手上青筋暴突,眼睛染血,脸色煞白,唇口乌紫,嗓子都吼叫不出了,仍是强打精神专注地盯着那方小小的屏幕。一经下注,那打盹的“老虎”似打了鸡血般,牙尖利爪地等待猎物。武松死了,这世上再无打虎英雄。那一群群人以厚厚的钞票做武器,不曾想,虎毛没抓到一根,自己倒做了老虎的美餐。   赢钱的人有,少得可怜。人有贪婪之心,赢了十万会想一百万,甚至更多。输钱的人占大多数,钱都打了水漂。看不出那个小小的机子到底有何魔力,竟让许多人巴巴地赶去送死。所幸我性格执拗,从前的男人教过,我不肯学。那时只醉心麻将,很享受思考的乐趣和摸牌的手感。感谢中国的国粹——麻将,让我没有被老虎吞噬。   记得那夜我男人凌晨一点回来,我从不过问他的输赢,不给自己找气受。一个小时后,那个冬瓜便从他家七楼阳台滚落下来。先是砸中一根电线杆,缓冲没有改变命运,伴随一声闷沉的巨响,瓜皮裂开,坚硬的地面不允许毛毛刺的挑衅,磨了个稀碎。瓜瓤向四下散去,白的、红的、黑的瓜子,铺了满地。他的身体越发僵直,再也站不起来,再也做不了一个立正的冬瓜!当时有人打了新闻热线,第二天城市晚间新闻报道了此事,这,大约是他生命价值彰显的一次。   他走了,如此地轻飘,所有的繁重尽留给老婆孩子,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家人挂牵,不值得大家去吊唁。后来有人怨我那夜说话太重,但他的死与我无关。他跳楼时已身无分文,所有的钱全输光。人哪,谁不想为自己赢得一个美好的未来,一不小心就会输掉现在,包括生命!比如无心没脑的他。   牛顿已去,我们做不了那个惊艳了人类历史的苹果。从高空砸下的叫作尸体。生命如此轻飘,引无数衰哥怨女尽起跳,俱走矣,望坟头无数,又添新冢!他结束了自己的凄黯人生。他的精神已被阉割,那十二克的魂灵也不配拥有。有时候,又念及那年春节期间工人放假回家,他一大早过来帮忙,心里陡添愧疚。他崇拜我男人,见面便称老大,对我也相当客气,叫嫂子。他死以后,我沉郁了很长时间,喝酒也没了滋味。我从来没有深究过生命的意义,但是,生命到底是有意义的!无论伟大或微渺,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如他,他存在的意义应该是扮演好自己做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然,他不尽责,以自己冰凉的尸体换来妻儿永久的创痛。   有时,我会遥想他从前的模样,他和妻子也有一段绮丽的时光。那时,他青涩初褪,事业刚起步,每日里奔波无定,胸腔的血火热,步子迈得匆匆而轻快。真好!忽一日,邂逅了她。她,白衫清颜,腰身纤灵,黑亮的长发疏散香肩。她,站在杏花疏影里,魅了一双澄眸,柔了一季时光,执一程相思,悠悠地等他……他,怯怯地走去,绵绵地絮语。杏花羞羞的,乱了风中的舞步。他们甜甜的,树影遮不住他们的蜜意幽情。好美的青春邂逅啊! 曾因钱,他像冬瓜不停地滚动,刺毛遇钱就粘过来。积聚钱财后,冬瓜才立起来。而挺起的胸膛,只是赌场上声音里有钱胆支撑,而不是让自己的“人”字站立。以酒壮胆的慷慨赴死,实际上是挺尸在舆论的唾弃里。一个匍匐的生命,死时借助了高度,也是徒劳,比匍匐着的样子,更低地碎裂着摆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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